华能一眼见到外室内放着茶杯的托盘,便亲自端了进去。
站在屏风口,华能望见椰儿正独自坐在几案旁煮茶,瓷壶里的水如鱼目鼓动,发出轻微的沸声。氤氲的空气中,椰儿神情专注,并未注意他的到来。
水开始滚动,椰儿将手中的茶叶小心倒入,炭火燃燃,水汽在她的面前摇曳不定地吞吐着,椰儿白皙的脸上,尚带着一丝红晕,浅淡的微笑在她的唇际边漫漫漾开。
她慢慢地将头转过来,就对上了华能的脸。
华能摆摆手,径直走过去,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兀自坐在她的身边,开玩笑道:“怎么,一个人在房里享受?”
椰儿也没起来行礼,将熟水勺出一瓢,声音一如孩童般的柔软:“这是第二沸,正好将茶叶放进去,三沸以上,水老了就不可饮用。臣妾刚学来这些,等熟练了再拿它伺候新王。”
“这么说,你这煮的本王还不能喝?”华能的话语里带了戏谑。
椰儿笑笑,朝水壶探身过去,因为只穿低襟的纱衫,颈脖下细白的肌肤若隐若现:“新王若是想喝,可别怪臣妾煮得有苦味,难以咽口就是。”
“你这样说,本王偏要喝了。”华能笑起来,抬指轻柔地抚摸她的下颚。椰儿微微一惊,旋即侧头避开,淡淡说话:“这茶汤前三杯为最佳,精华英气都浮在上面,请新王趁热饮了。”
说完,关了炭火,提起水壶在茶盏里倒了一杯,垂眉静候着。华能有点失神地注视着她的动作,青纱帘子下的阳光在风儿的扰动下晃荡,恍惚映在椰儿的面上,在她低垂的眼睫透下浅淡的影子。
华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椰儿小心地看着。华能并不表态,慢慢地抿着,最后将手中的空茶盏放在了几案上。手指了指第二碗,椰儿缓缓倒入,华能又不动声色地抿起来。这样在静默中连饮了两杯,椰儿倒了第三斟,站起身想将水壶拿走。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龚椰儿。”他叫了她一声。
她的身子一僵,努力挣脱恍惚:“新王,第三杯放着呢。”
华能抬头,看着她微微笑着,因为脸上有了暖色,笑意显得格外的柔和。他轻轻一拽,椰儿站立不住,人就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他伸手趁机揽住了她的腰,低声道:“把第三杯喝了。”
椰儿想站起身,华能揽她的手劲加大,一手端起了茶盏,将沿口对着她的嘴。椰儿无奈浅尝了一口,竟是苦涩难耐,她不禁皱了眉头:“原来是苦的。”
“傻瓜,入口苦回味甜才是好茶。”他轻笑,放了茶盏。然后低头将唇落在她的脸上,在上面缓缓厮磨着,最后深深地吻入了她的唇中。
椰儿的心一颤,连着缠绵的呼吸中,只感觉唇中带着清香的甜腻一阵紧似一阵。眼前一双微微颤动的眼睛,浓密的眼帘下潋滟着恍恍若若的深情。
华能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探指下去,因为暖天,椰儿赤足趿着软屐子,华能一把握住,轻柔地抚摸着。
“地面很潮的,别着凉了。”他闭着眼,小声呢喃着。
蓦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念头毒蛇一样缠上椰儿的心膜,让她几欲晕眩。她的心里想的是,这双手曾给影颜多少温柔啊,这会他又在他的梦幻里跟他的影颜说话了……
一只鸟儿振起灰色的翅膀,双足踏在窗棂上,不经意似的用尖尖的嘴啄了木框子,笃笃声惊醒了房中人,离去时一飞冲天。
华能骤然施力,将怀里的椰儿抱到床榻上,双手在她的腰间上下游离着,低头将脸凑到近前,细审着她脸上的反应:“这次回来怎么这么老实了?”
椰儿咬了咬下嘴唇,不说话。好半晌才开口回道:“新王给臣妾名分了,臣妾谢恩还来不及呢。”
华能的动作静止了,望住椰儿,深不可测的双眸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你是因为你的家人,才想到再进王府的。”他那犹带着暖湿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对那些所谓的名分根本不在乎,为了他们你敢委曲求全,其实你的心思一直恍惚的。”
椰儿哑然失笑,心思一直恍惚的究竟是谁?
“你……有点与众不同,龚椰儿。”华能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脸,笑容略带讥讽,“本王还真的对你另眼看待了。”
他突然话锋一转:“你我来个君子协定如何?”
椰儿惊愕地抬头,华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定她,声音如水般清凉:“你我相处一年时间,一年后,本王放你自由,你的家人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你找你的好去处。”
他的眼中不再有华能的骄横和冷鹜,只是用一种近乎凝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许下了他的承诺。
椰儿惊异地瞪大着眼睛,自己大概听错了?可心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在告诉她,自己没听错。是的,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一年后——他放她走。
为什么是一年呢?她跪在地面上,耳听着他充满忧郁的叹息声拂拂而来:“曾经有一个女子,本王也这样对她说过……”
他的脚步声出现在了屏风外,如同踩在秋日里落下的枯叶堆里,每一步,都会发出破碎的声响。
椰儿心下一阵恍惚,直楞楞地跪了良久。
水殿风来暗香弥漫,都城的夜飒爽清凉,一轮残月挂在树梢上。漏断人初静,椰儿飘渺的身影出现在屏门外,她轻抬着裙脚,无声地走出了楚香宮。
天空中随时可见流星横穿河汉,一点明月偷窥着地面,青石道上异满地,两边层层叠叠的廊道角檐,在椰儿的眼里,像道道面目模糊的阴影。
轻纱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锦缎绣鞋踏在青砖上,竟都是无声无息的,静得让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椰儿。”
仿佛有种清越的声音从椰儿的耳边徜徉而过,她停止了脚步,心口似乎被柔软的东西瞬间堵住了。
她凝视着他,夏夜的月光本就稀淡,如一袭杂着银光的纱缎,勾勒起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白色的身影在月色下杳若尘烟。
清爽的风拂面,他看着她裙袖翩翩的影子,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低头看着她娇嫩的脸,却看到她的眼里正漾起清清的水波:“你知道我只能回来……”
她接着浅然一笑,柔声说道:“又能见到你……真好啊。”眼中的水滴在流转着,却咬牙没让它掉下来。
他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椰儿——”他唤她,缱绻地,干净的眉眼惹上一层黯然神伤:“不能守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身边,我真没用是不是?”
椰儿痴痴地看着他此刻的摸样,反而笑了。她的妖妃子的身份是不允许她做任何回顾的,她只能这样望着他,对他说上几句话,让他握住自己的手。然后,离开。
“你能告诉我,你去轻水宮找的是什么?”
他沉吟,踌躇片刻才缓缓回答:“我夜家祖传有个镇家之宝,是块玉帛,女人缠在身上能瘦身养颜,百毒不侵。最重要的是,玉帛里隐有夜家世代藏宝图,保证夜氏世代免受战争灾荒之苦,永享荣华富贵,只有夜家特殊的工料才能看见。那玉帛不知怎的被人偷走献给了柬国皇帝,皇帝又把它当作嫁妆给了郡主。”
“可那妖妃已经死了,嫁妆应该送回国了吧?”椰儿问。
“郡主死后,华能原封不动地锁了轻水宮,丘殷国也并没有要回那些嫁妆。”
椰儿想起轻水宮紧闭的大门,忧心道:“偌大的轻水宮,怎么找得着那小小的玉帛?”
赤睿涛轻叹:“是啊,我父亲为此寝食难安,终日跪在祖先灵前忏悔,我与心不忍,只好冒险进府搜寻了。”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宽慰道:“你这样很危险的,我帮你想办法。”
“你?”他疑惑地望着她,突然露齿一笑,“别犯傻了,这不关女人的事。我今日是想见见你,不提这无趣的事。”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她消失:“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我要想办法让你和我在一起。”
“你等我,等我一年。”椰儿温和地笑了。她想,以这样一年的时间,换来与他一生的相守,对于她,也许是最好的吧?而在离开王宮前,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欣喜,轻轻地揽她入怀。夜风吹动树叶,摇曳一对相依相偎的影子,她的耳畔分明响起他坚定的声音,苍凉、怆然,划过昏暗幽深的天际。
“我等你,我会等到这一天的……”
她阖目笑着,想起那个三月三日,在香烟缭绕的昌西寺内,她的膝盖压住了他白袍的角。而在枝叶繁茂的槐荫下,她掠过笑笑轻灵的声音,她听到马蹄清越的嗒嗒声。他淡淡地望过来,只一眼,她便知道,这一世她就不能将他忘记。无论在岖村、在王爷府,只为寻他温暖的手掌,抚住她在尘世中孤单而落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