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略微扬了扬眉梢:“是这样。”
沉稳冷静的回应让罗凌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重新回到乖乖仔的状态,不过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人物的心理变化,剧本里不会写得那么细。”
秦绝指了指罗凌拿在手里的剧本,“这种时候就需要演员去思考,补足这个角色思维和行为上的逻辑链,然后通过神态、动作等将它演绎出来。”
罗凌缓慢地点着头,他其实知道秦绝说的并非什么稀罕的诀窍,但这几句想一想就能理解的东西却从未有人教过他,也从未有人指着剧本里的某一段具体情节引导他往这方面琢磨。
秦绝继续道:“诚然这些细节不见得都会被拍进镜头,即便被拍,也不一定是划重点的特写,能被观众轻而易举地发现,但它的存在是必要的。”
她顿了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全方位地伪装’比‘时不时装一下’更加滴水不漏,也更能令人相信你展现出来的都是真的。”
罗凌的面色有一瞬间变得窘促而难堪,他像冷不丁被针扎到了指尖似的,下意识挟裹着些许愠怒迎上秦绝的眼睛,然后发现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既无调侃,也无恶意,只有无边无际的平静和冷漠。
“你当自己在照镜子就好”……前不久秦绝的话回荡在脑海,罗凌眼神闪了闪,垂下眼睑。
“不好意思。”他温声道,似在为自己刚刚应激般的反应做解释,“有一段时间没听过这类风格的表达了。”
“嗯。”秦绝不置可否。
直白的表述往往听着刺耳,有时候仅仅只是客观地阐述事实,就有人自动自觉地对号入座,自顾自地被冒犯,然后起手一招“你在这讽刺谁呢?!”,一场由个人情绪引发的争辩于是开战。
罗凌常年生活在虚与委蛇的环境里,不论是听还是说,都已被“委婉”二字浸透——或者更直接点说,已经腌入味了——以至于他连出言解释都说的是“有一段时间没听过这类风格的表达”,而不是“你说话好直接,伤到我了”,突出一个体体面面,且拐弯抹角。
“回到之前的讨论。我们已经给问题一提供了一个解,那么,问题二。”
秦绝现在才是在揶揄,“还记得问题二是什么吗?”
罗凌满含感激地看了看她(谢天谢地,刚才的尴尬氛围被秦老师自然地跳过了,话题回归正轨):“记得。相同的表情在现实里做得出来,面对镜头却没办法很好地展现……”
“代入感。或者说,对代入感的敏锐度。”
秦绝此时说的理论来自《娱乐实习生》的四位评委之一、国民影后阮紫雁,“还是以《心影链接》为例,我印象里你有一些表现得非常自然的片段。”
她说了几个准确的时间点,罗凌眨眼的频率再次变快,羞窘的红晕漫上脸颊。
秦绝反应两秒:“你自己没看正片?”
“……”罗凌说不出话,仿佛一个被抽背课文但大脑空空的小学生,可怜归可怜,却也没那么值得同情。
这次秦绝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间或夹杂着一点失望。
“我个人认为这是演员的必修课。”她淡淡道,“自己不看自己演的东西,回头你怎么复盘?不复盘,哪来的进步?”
考试考完尚且会有错题集,罗凌居然演完了不看,这点秦绝是真没想到。
“……对不起。”罗凌的手又在搓膝盖。
他想要辩解,比如日程太满,太忙了,状态有不好的时候,没有类似的习惯,等等等等,然而他也很清楚这些都是在强行找理由,根本原因说出来赤裸且丑陋,就是他单纯没想过要做这件事。
“感觉你在装模作样想演好戏。”秦绝终于想起那杯被遗忘许久的奶茶,“我以为常识性的东西不用交代。”
这是一句重话,毕竟秦绝不是罗凌正式的教师,本不应该如此批评,但她确实有点不悦,因为最早就演技发问的是罗凌,也是他自己主动表露出了想要探讨演戏的意愿。
自愿上战场,却没提前磨刀,这是说不过去的。
罗凌咬着嘴唇没出声,几秒后倏地开始闷头翻剧本,没多久后停在其中一页。
“秦老师刚才说的是这里么?”
他把剧本倒转180度然后向前递,秦绝垂眸瞄了一眼,是廖京臣面对王总的那段情节。
“嗯,这段看得出来是你的舒适区。”她道,同时弯了弯唇角。
到底是历练过的,要是罗凌方才直接羞愤欲死,起身告辞,那以后也不必有什么交流了。
能自己想办法破局,很清醒。
“我试着理解一下您说的‘对代入感的敏感度’……嗯,比如这里,我在拍戏的时候明显感受到演得很顺手,因为类似的场面经历过许多次,有现成的范例可以借用。”罗凌字斟句酌,“但是刚才关于廖京臣那句‘真的吗?’之后的演绎,放在以前,我确实想不到可以把自己在生活中紧张不安、思考对策的状态代入进那段戏里……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敏感度不同呢。”
他悄悄抬眼打量秦绝的神情,发现后者面无表情,遂硬着头皮往下讲:
“之前偶然听过一句话,大概是,‘生活处处有素材’。我,咳,虽然这么说有些那个……我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也算得上比较丰富,明明有很多积累的素材,却在演戏的时候不能及时对应,这应该算是‘有输入,但做不到有效输出’……这样?
“换句话说,我对代入感的敏感度太低了,只有在很多元素都对得上,既视感非常强的时候——比如王总那场戏——才能熟练地调用素材。换到别的场景,脑子就会锈住,只会遵循导演的安排硬演,没有细节。
“而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应该是……嗯……我平时不会钻研角色的心理变化,没有思考他说话做事时的逻辑……”
罗凌逐渐说不下去,再接着说,他就要不断车轱辘话重复秦绝教过的内容了。
秦绝放下奶茶,用总体而言偏向赞赏的口吻道:
“可以,有悟性。”
罗凌第n次原地满血复活,目光炯炯地看向她。
“我问个事。”秦绝道,“考虑到涉及你的个人利益,如果你不方便,可以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