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安静美好。晚饭结束后,白祈玉甚至带她去园里散步了一个小时,完全没有病人临死前的气氛。
经过运动以后,乔旎旎也累了。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漂亮的洋娃娃摆在她的枕边。
“白祈玉,我准备睡觉了,晚安。”
“晚安。”
男人还在洗手间清洗她的衣服,门里传来他清冽的声音。
“我喜欢你。”
门外,突然传来她这样一句话。
男人洗衣服的手顿了顿。
下一秒,他僵硬的唇又有些无奈的笑了出来,
“我也喜欢你。”
她现在的喜欢,是最纯粹的喜欢,却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
他明白,但他的喜欢她或许永远不会明白。
“不,我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乔旎旎躺在床上,背对着他,黑色的长发铺在枕头上面就像一条蜿蜒的黑河,柔顺有光泽。
白祈玉从门框里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头漂亮的黑发,犹如初见时,他还记得他们第一夜,他五指从她发间穿过的触感……
“那就一直这样喜欢。”
“嗯……好啊……”
乔旎旎说了几个字,声音轻了下去,就这样慢慢走入她的梦乡。
但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却是他们不能这样一直下去的,因为她明天就要注射了。
这是她在人间最后一晚了。
一滴眼泪从眼尾流出,划过她的肌肤,最后消失在鬓角之间。
……
乔旎旎半夜是被雷声惊醒的,轰隆隆,撕裂天空,她一下子就惊觉而起,
她原本神经就要比别人敏感,现在更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刹那间就拉紧了床单,
黑暗中,一只手有力的包裹住了她,
“我在,不怕。”
她浑身发抖,一下一下的喘息,在一片漆黑中看着床对面静止的窗帘和一道道白色的闪电,
“我不喜欢打雷,我害怕。”乔旎旎说着,然后尝试去寻找那个男人的存在。
其实以前在北京的时候,盛夏暴雨,也经常会有猛烈的雷声。那时候在紫府别墅,白祈玉都会亲自帮她捂住耳朵,就这样捂整整一夜。
这一晚,他显然也是一直帮她捂着的,只是这里是山区,哪怕他明明捂着,还是让她惊醒了,
她不是怕雷,就是怕很响的声音,整个人蜷了蜷,最后完全缩进白祈玉的怀抱里,如同一个婴儿,
白祈玉的胸口很温暖,也有一股专属于他的气息,有人说过嗅觉的记忆是最长久的。有那么一瞬间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然而她想不起来了,
她所能想起来的,就是接二两三本能的动作。
“不怕,我帮你捂着,你睡……”
男人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两瓣柔软湿润的嘴唇含住了他,
乔旎旎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他的胸口,很乖巧的舔了舔他的嘴唇,然后又亲了亲他的下巴,
做这些的时候,她一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清澈,纯真,没有什么情-欲的味道,就只是鬼使神差这么做了,
夜色中,男人漂亮的喉结上下滑了滑,
沉默了一会,他才有些紧绷的说,“你睡吧,雷很快就……”
这一次,她的舌尖直接送入他的齿中,
白祈玉只觉得脑子里最后那根弦也断了,
乔旎旎又动了动,膝盖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那里僵硬又温热,她闭上了眼睛,两只手依然紧紧握着,横亘在他们中间,
白祈玉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然后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腰后,让她抱住自己,
这下,两具身体,紧紧相贴。
窗外雷声大作,可乔旎旎已经不太听得到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她急乱的心跳,
……
白祈玉做了一场梦,梦里是所有和她在一起的场景。他到后来甚至根本数不清他们到底纠缠了多少次,只觉得三年以来所有思念,都翻涌在这一夜,
乔旎旎本来不是一个多主动的人,但是那一晚,她出奇的热情。热情到他到后来都无法分辨她是否已经记起了他。
人生好月圆,大概也不过如此,
——如果他不知道,她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来度过他们的这最后一晚。
……
第二天,
白祈玉这一觉睡得很昏沉。睁眼的时候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
他有些艰难的睁眼,手下意识的一抱,发现床侧空无一人。
他眉头皱了皱,然而没想那么多,只是有些含混的喊道,
“旎旎……”
“……”
“乔旎旎?……”
“……”
沉默,一点一点把他拉回清醒。白祈玉慢慢睁开眼睛,直到看清床侧放着的洋娃娃和那张纸条,琥珀色的眸子彻底结了层层叠叠的寒冰。
【谢谢你陪我走完生命最后一程,接下来让她来陪你吧。帮我照顾好她。:)】
洋娃娃寂静的躺在床边。
歪歪扭扭的字体,就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可以看出她为了写出这段话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也可以想象她是怎么趁他熟睡时蹑手蹑脚就这么离开了这里。
白祈玉一下子掀开被子,直接下床冲了出去。
走廊,
接近一米九的男人穿着宽松的睡衣,发丝凌乱,拖鞋凌乱,就连脚下的步伐都是一片凌乱,他慌不择路的从走廊那头冲出来,直接走到手术执行的地方,
嘭!
他一脚踢开门,只见三四个瑞士医生站在床边,他的女人躺在床上,
合同上原本执行注射的时间是今早九点,而现在已经是九点零三分。
白祈玉看到主治医生手里长长的针头,刚从她静脉里取出来,正对着阳光发出冰冷的光。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男人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下一秒,他直接跪倒了在白色的病床边,
他握住了她的手,手里还有余温,只是再也不会挪动,他能感觉到她生命里最后的流逝,一如在他梦里,一模一样。
她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能亲口对他说。
男人就这么跪着,肩膀微弱的颤抖,病房里的区分寂静到死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直接站起来,
他动作很快,几乎是一秒的时间,那根针就被他从主治医生的手里夺走了。手术室里登时尖叫一片,拼了命的想把这个已经悲痛欲绝的男人拉开,
“白先生,白先生你冷静点!”
白祈玉没有嘶喊,而是冷冰冰地笑了出来,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会让她放弃注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所有损失我来承担?!!”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缓慢而双目猩红,甚至阴冷到让人不敢靠近,
他拿着针管,一步步朝给她注射的医生走近,
“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的?……谁?!”
“白先生……请您冷静点,埃文先生在我们诊所工作三十年了,他不会做您说的那种事!是今天早上乔小姐求我们执行……”
“闭嘴!!”
白祈玉一下吼了出来,琥珀色的瞳眸仿佛随时都要杀人。
那个说话的护士一下往后退了三步,她不仅是为那股杀气所震,而且也被那股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绝望所撼,
只见男人一笑,拿着针管抵住埃文先生的大动脉,“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成全了这么多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心愿,是不是?”
“——要不要让我也来成全成全你?!”
“白先生!”
“白先生!”
“不要啊!!”
屋内顿时尖叫一片,几个女护士甚至已经哭了出来。他们的警察距这里不到五米,可男人手中的针管距动脉处只有一毫米,
“不好!”不知道是谁一声喊,“病人状况异常!心跳异常!血压异常!”
注射这种药物,三十秒后,病人就陷入深度睡眠;三分钟后,心脏停止跳动。仪器指标原本都是按照常规进行的,然而现在显示器上心电图突然又波动了起来。
众人皆知,安-乐死致之所以安乐,是因为并不会让病人感受到痛苦。但是如果过程中出现差错,那种人体所不能承受的痛苦还是会一分不少的在身体里猖獗起来,
直至折磨至死为止。
“不好了,埃文先生……”
埃文先生第一个摘下听诊器走过去,仔细开始一一检查脉冲和血压,
像这种注射药物后“起死回生”的状况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几率非常低,而且非常的痛苦。
白祈玉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接下来的想法也只有一个——
所以,他的旎旎,就算选择死亡,也要经历这么残忍的过程么?
“对不起,白先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埃文先生很抱歉的说,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但是……医疗上euthanasia注射失败并不是前所未有……”
“她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您陪陪她吧……也许她还能听见。”
您陪陪她吧,也许她还能听见。
十五分钟,很短,但是对于痛苦来说,真的太长,
抽筋,窒息,痉-挛……这种级别的痛感就无法坚持十五分钟,更别说像这种注射,
白祈玉的世界彻底静下来了,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痛苦得连眉毛都无力气皱起的女人,眼泪从他冰冷的,锋利的眼睛里一颗一颗地掉下来,落在这张面无表情精致的脸上。
仿佛隔了世纪般漫长,他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再注射一次吧。”
[我会一直陪你到尽头,但你的尽头显然不在这里。]
[我不会让你接受注射,永远不。]
那些话依依在记忆里掠过,成为男人此生无法商量也无可商量的底线,哪怕是让他死千次万次,他都不会想有一天会改变主意,哪怕也许也只是下一秒,他都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决定,
可是此时此刻,他就是已经这样开口了。
再注射一次吧。
走吧。
如果一定要走,就别那么痛苦的走了。
万蚁噬心的痛苦就留给我,万寿无疆的痛苦,也留给我,
你幸福就好了。
……
空气中静了静,几位医生相互看了几眼,最后埃文先生还是重新做了决定,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重新注射一次,为乔小姐结束痛苦……”
他说着,最后上前一步,在白祈玉身侧摊开了手心。
高大的男人还很年轻,他背对着他们,不用看也大概能猜测他现在的悲恸,
大概又过了几秒钟,他终于把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针管还给了他……
物品交递的一瞬,病房里几个控制力稍弱的医生失声哭了出来。
他们见过很多生死,也不乏听说过爱人因爱成全、痛下割爱的唯美故事,可当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却从来不知道是这种感受,
尤其是,明明刚才那样一个戾气森森反对注射的男人,突然亲口做了这样的决定,甚至亲手“送”她上路,这种反差,极其迅速也极其悲恸,
该是要怎样的深爱,才能塑造出这样一个男人?
“白先生,对不起……这次我们一定不会失误……”
埃文说着,声音里也有些沙哑,他的眼睛也红了。随后重新灌注了药剂。
针头靠近的时候,白祈玉是没有那个承受能力去亲眼见证,可是如果他就这样移开了视线,他又不舍得少看她一眼,
“等等!不要!”就在这时,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德国医生,
白祈玉皱了皱眉,下意识回头,原来是那日在论坛门口巧遇的韦伯先生,
“白先生,放松,不要轻举妄动,”韦伯先生喘着气,一张脸跑得通红,随即转身对埃文说,“埃文,把针放下!!”
埃文皱眉,“韦伯,人命关天,你如果想要与我辩论,请不要在手术室里说!”
“白先生,您听我说……刚才乔小姐注射下去的并不是戊巴比妥钠,所以,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们重新注射……”
韦伯说着,因为喘气所有发音有些断断续续。白祈玉俊眉深皱,直接从床边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乔小姐,刚才注射的不是戊巴比妥钠……是我,我把他们的药剂换成了普通的麻醉剂……”
“jesus!!”
病房里顿时尖叫一片,“韦伯,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连偷换药剂的事也敢做?!你就不怕以后在医坛被人唾弃吗?!!”
“被人唾弃就唾弃,我说过,我永远反对安-乐死合法化!”
“上帝……”
背后的争执前所未有激烈,白祈玉却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重新握住乔旎旎的手,发现那上面还是一片温凉的触感。
是的,是温凉,而不是冰凉。
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在他内心深处埋下很深很深的种子,虽然还没有萌芽开,但已经静静的埋了下去,填补了空缺,注入了生命。
……
“白先生,您快带着乔小姐离开这里吧!这家黑心的诊所迟早要……”
“韦伯,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
“白先生,您快走吧!……”
白祈玉有些哭笑不得,这个韦伯先生,行径胆大包天不说,出言还相当不逊。活生生就是要来砸场子的架势。
不过,关于这项技术的争论热度,学术界一直高居不下,争论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争出个是非之分。白祈玉对他们的恩怨纠葛没有什么兴趣,他心里只有他的妻子。
她,不能注射,那就是了。
“韦伯先生,谢谢你。”说着,白祈玉直接把乔旎旎横抱起来,离开了病房。
“诶!白先生,您不能走……”
“您这是违约行为!”
背后医生呼唤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大概是想追出来,无奈却被韦伯肥胖的身体死死堵在门内。一点办法也没有。
………………
北京,市中心的私人公寓。
乔旎旎注射的是适量的麻醉剂,医生说十个小时内就可以醒来。
但是可能由于她心理状态的原因,她多睡了一会儿,白祈玉又叫了医生过来重新检查一遍,反复确认后他才半信半疑她是真的没有事。
他这才稍微放心了一点,浑身慢慢放松下来,他一个人到窗前准备抽烟,
刚把烟摸出来,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回头看了眼还在床上恬静的女人,又重新把烟放了回去。
划了划手指,拨通了电话。
“喂?白总?”
“是我。”
电话里陈统的声音焦头烂额,“白总,您可算接电话了……您知不知道……”这几天白祈玉手机不接一直关机,别说外面的人会怎么想,他自己都慌成狗。
“公司还好吗?”
“好……”
公司当然是好的。就算白祈玉不在,他们也不敢让cl怎么样的。
而且他离开的时间不算久,几乎可以算是没什么影响。
窗前,男人背影优雅颀长,“帮我去联系一位德国医生,现在应该还在瑞士……名字叫韦伯,他之前因为一些举动可能会受到业界排斥,”
“对,我想聘请他做家庭医生。”
“一切在他自愿的基础上……”
白祈玉淡声的吩咐着,外面的夜色正浓,过了一会,他突然转变了话题,
“过一会你记得把公司最近几个月的盈利报表发给我。”
陈统,“……”
这一问问得毫无防备,别说自从总裁夫人消失后,总裁都多久没仔细看过报表了,就算是放在三年之前,他也很少去一字一句的斟酌那些数据,
倒是……总裁夫人以前帮他看过不少。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突然对公司这么上心。
“好的……白总,您……”
“嗯?”
陈统,“……没,没什么,就是…我挺高兴的……您准备回来了么?”
“嗯,回来赚钱养家了。”
……
电话结束后,白祈玉重新回到床边去看着他的女人,
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黑发,心里莫名想起那句话——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落日余晖最美,遇到你之后,方知,这世上,唯有你吻我的表情最动人。
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