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萧若纱
这一深思,尘封的回忆,像是被激发的洪潮,冲开门阖堤坝,一幕幕翻涌上心头。
令珂从不惧怕鬼神魍魉,妖邪除外,说来有一段典故。
她的祖父令元松本是高官,后遭奸人陷害被贬伐,后又遇到妖邪横生,灾荒遍野,令家举家逃难到了东震城。
祖父郁郁而终,祖母带着三个子女孤苦伶仃,亦被残酷对待,早早离世。
令父作为长子,于艰厄中摸爬滚打,他隐忍,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也偶尔叹息着:“万物不可信,世人皆不可信!”
东震城是繁华的,世风虚盛,笑贫不笑娼。
家境清贫的令珂自幼形单影只,只在内心渴望和其他孩童一般,有真挚相待的朋友,哪怕一个,可惜主动找上她的,常常只有欺凌和冷眼。
直到一场灯会。
灯会是为巨商千金萧若纱而办,她逢九岁生辰,萧母名为婵九,萧父最喜九字。
那晚,南离最大的街市上挂满灯笼,手艺人忙做着人,泥偶等小玩意儿,供到场的孩子随意取之。
“来来来,人手一支!”萧若纱笑颜灿烂,高坐在手艺人桌边。
“老爷,你瞧那些毫无礼数的孩子,刚做出来的人又抢光了。”管家在一旁咂舌。
“若纱高兴就好,她如了愿,婵九儿便开心了。”萧老爷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意气风发,不止是以巨贵豪富出名,亦是以宠爱妻女盛名南离。
“婵九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萧老爷仪表堂堂,家世显赫,却为了她不纳妾…啧啧…”
“是啊,她不过端庄秀气,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倒底是命好。”
人们总是议论纷呈。
发完了人泥偶,萧若纱又拿起玲珑的彩灯:“有人想要这个吗?”
彩灯笼以竹蔑编制成笼框,外层再糊上涂彩的纸,制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栩栩如生。
“我想要!!”
“我想要金鱼的。”
“大龙好漂亮啊!给我吧,给我吧。”
她脚边聚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闹哄哄的,有的拿过了,还想再讨一支。
只有一个白皙瘦弱的女孩,低着头,藏在到阴暗的角落里,远远看着街市上让人心生明亮的颜色,手中连个泥偶也没有。
“她是谁?”若纱跳下桌台,拎着一只游龙彩灯,不等旁人反应,便向她快步走去。
哪知到了跟前,吓了一跳,令珂脸上戴了个白狐面具,面具是她自己找父亲讨要的,家人还说她怪异,别的不要,单要个稀奇古怪的狐面。
她尚处年幼便知世事险恶,想要自我保护,唯一可用的办法就是面具了,至少可以吓退孩童。
面具下睛若画中秋波,阴幽幽的看向来人。
“嘿,你干嘛躲躲藏藏的?要彩灯吗?”若纱举起游龙,再度换上骄阳似火般的灿烂笑颜。
没有人会拒绝太阳,只是令珂不敢轻易相信,温暖会照耀在自己身上。
她仍是沉静不语。
若纱并不在乎她的犹豫,只是将支在灯下的竹棍,塞入她手中。
“是你的了。”
“呜呜呜,大龙的没了,我想要龙!”附近的小孩哭了起来。
令珂摘下面具,毫无保留的笑了,光火映着两张粲然真挚的笑颜,这一幕,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惊心晃眼。
之后的时光里,若纱终日带着这个少言寡语的妹妹,一起玩耍,形影不离,常让她去府中做客。
“来,若纱一碗,令珂一碗。”婵九总是吩咐膳房为她们准备格式点心。
“谢谢萧夫人…”令珂看向温婉的女人,她是生得不够美,却恬静异常。
每每令珂离开,仍要让贴身的丫鬟送回令家门口,才肯安心。
婵九有一颗纯粹的慈心,值得被照护周全。
人们因为萧府的关系,对令珂阿谀奉承起来。
当时若纱九岁,令珂七岁。
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萧府突发变故。
“萧府出事了!婵九被萧老爷赶出家门了!快去看看!”一大早就被隔壁大叔大婶的议论纷纷惊醒。
据说是一位妖邪女子,终日缠着萧老爷不放,夺走了萧父的心魂,最后竟闹上门来,上演一场鸠占鹊巢。
萧父全然不顾结发之情,欲将母女二人赶出家外。
“萧情…”萧母最后念了一回夫君之名,面上波澜不惊,骨里疼痛至髓。
“你走吧。”萧情以冷酷如霜的黑瞳,回应曾经的至珍明玉,他钟爱的婵九,更不顾撕心裂肺哭喊的萧若纱。
昔日对她们宠爱有加的人,此刻已是不能回首的陌生。
婵九不吵不闹,收拾了几件首饰,当晚便带着萧若纱,离开东震城,从此,再未回来过。
令珂到了熟悉的大宅子门前,已不见友人踪影。
萧若纱母女走后,她常去萧府附近藏着,一是等若纱归来,二是想看看传说中的邪魅,到底是什么样的。
只是府宅大门常常紧闭,对于传闻中的妖女也只是匆匆一瞥。
乍看之下,不过是个长相尖刻,满脸俗媚的烟尘女子,不过那眼眸确实奇异,今日见了洛渊,才知是妖光。
可也是不一样的妖光。
一段时日后,萧父亦离奇消失,原本门庭若市之府彻底败落。
忽然失去唯一的朋友,令珂受创恸,她立言:“有天定斩尽天下妖邪,为若纱报了仇怨。”
许是萧府见多了达官名流,令珂善学,将一套套生存之道谨记于心。
“俗?俗么,就算世俗无望,我偏要混迹其中,战出一片净土。”她如是想着,笑得更明艳了。
自此,她从惧怕人群,成了周旋之中,心却从不属于俗流。
多年以后,忽有一日午后,一只雪白的信鸟落在令珂家小院里,羽间携了封书信。
信上写着:“我在南离城雪庄拜了师父,铸剑习武,甚是思念你,我的小友。希望有天,还能再见面。
署名萧若纱。”
因一封信,令珂毫不犹豫的来了,她想见到若纱,更觉得是习武学艺,振兴祖业的好机会。
歹人,妖邪,比鬼可怕,胜过吃人的猛兽。
妖邪对若纱所为,她要如数奉还。
世人欺诲令家的,她要统统讨回。
眼看南离城近在咫尺,现在却陷入妖泽。
难道炽烈之恨,来自于往事?
可初出茅庐,哪有博弈除妖的技法,她必须脱离险境,去往南离雪庄。
“不可止步,至少不是这儿。”
令珂冷静下来,旁若无人的转过脸,拽住几片带着露水的草叶,仰头喝了下去,要活,要再次逃离,至少得先保证体力。
洛渊也不扰,安安静静的端坐着,以奇异邪魅的墨瞳,注视着她。
顾不得他的眼光,一连喝了十几片叶子上的露水,清甜甘美的水流,顺着燥热的舌根,滑入喉咙,浸润胸腔,心肺里的焦灼被扑灭。
解了渴,令珂有些心满意足,抬起白净的手臂,将汗湿的长发,撩至身后。
无神的眸逐渐凝聚,有了神采,明艳的烁奕着,更是挑拨心魂,洛渊眯起眼,不禁看得入神。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静待时机好了。
令珂直视诡魅的瞳仁,换了闲聊的语气:“早知你不吃人,我也不会跑一晚上。”
她的喜怒示弱闲谈,佯装还是真心,洛渊轻易就能看透,揭穿后又生了痴狂为了什么呢?
不过是为了骗自己,虞苏回来了。
她眼底有他魂牵梦绕的影子,身上明明绕着熟悉的气息。
他放下了方才的怒意,有些卑微的问道:“你还会再走么?我好孤独。”
清风初阳中,柔软的留海拂过额间,呈出一张傲气凛凛的脸,此刻比尘埃不如。
他在看她,又好像在通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真的好孤独,为何连湮灭也做不到呢?”
令珂心中被刺痛了一瞬。
瞬间又转为平静,害人的妖邪罢了,不可心软。
“洛渊,你家在何处,除了虞苏,还有无其他亲人?”她移开话题,哪怕是妖邪也有家吧。
漫不经心的闲谈中,向四周打探。
斜后方有条小径,一人多宽的土路,长了些常见的野,隐匿在杂草中。
“我孤身一人,只有虞苏。”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