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
至寒山主峰。
山巅寒风刺骨, 落雪飘飞,水晶宫前的广场上满目苍白,守卫们衣衫单薄, 却岿然不动。
宽阔华丽的殿堂内,此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颜韶抱着手臂倚靠在窗前, 似笑非笑地看着前面跪在地上的下属。
那人双膝跪地, 头颅深埋,屏声静气一动不动,安静地仿佛死掉了。
“买通琅嬛的修士,潜入大坤山秘境,将之与陷冰山相连, 又控制魔物引她坠入间门, 此事显然筹备已久。”
颜韶轻笑一声, “……师兄当真是煞费苦心。”
跪地的那人依然不敢动弹,“属下犯了大错。”
颜韶微微垂下视线。
他那双凛冽的冰蓝色眼眸里毫无笑意,视线轻轻从对方身上扫过。
跪地的人并未抬头, 论理说看不到上司的神情动作,此时却猛地颤抖了起来。
颜韶歪过头,“上回你提起那位阴灵根,说若得她相助, 妖皇封印可提前破除, 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的语调像是在自言自语, 仿佛并不需要任何人给出回答。
因此无论是跪地不起的, 还是垂首站在旁边的人, 都没敢作声。
“啊。”
颜韶叹息一声, “我想起来了, 我当时说, 再等等。”
他微笑着看向伏地战栗的下属,“师兄是不是觉得,我那句话的意思是,再等几个月,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把她引去陷冰山?”
跪地的人这才慢慢抬头。
他稍微挺起身子,苦笑道:“尊上,此次机会千载难逢,属下……买通的琅嬛修士,多半被浊气侵染,很难继续隐瞒,无法长留中州,我还需要在他们叛逃前动手。”
他们威逼利诱笼络来的正道修士,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因为沾染浊气,愈演愈烈,最终不得已成为魔修。
有些人只是被魔修打伤,浊气深入经脉肺腑。
有些人却是因为修行进境困难,在接触浊气之后,竟能突破原先的境界,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煎熬终于结束。
因此哪还管什么魔修不魔修,浊气的修行既然比灵气简单这许多,他们恨不得顷刻间飞来北域给魔尊当手下。
当然,能被十四星君们招募的正道修士,尤其这种情况的修士,通常也都是大门派里有头有脸的角色。
他们的天资悟性都远超常人。
更多接触浊气的修士,最终还是都或疯或傻或走火入魔,乃至变成魔物。
反正颜韶是很明白下属的意思。
被招募的那位琅嬛长老,显然是已经用了浊气修行,不可能再长留中州。
虽然剑圣的赫赫威名让飞火仙尊的声望不显,但江霓此人并不是个简单角色,琅嬛修士们也不可能不清楚。
沾染了浊气的人,不会再敢在飞火仙尊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只巴不得赶紧离开中州。
颜韶倏地抬起右手,掌心里出现了一枚青碧的玉简,他端详着玉简上时隐时现的咒文,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玉简另一边就是苏陆所在之处。
若是人还在秘境里,他手中的玉简就不可能感应到她携带的玉简。
他转过头去。
祭星神教建派已久,他本是带艺投师,拜在前任教主座下,教主辈分高,彼时诸位长老大多是自己的师兄师姐。
此时跪在地上发抖的天机星,便是其中之一。
颜韶:“师兄这解释等同于没有,你只在说你为何急着动手,但无论早晚,我从未说过让你这么做,全都是你自作主张。”
他说话不紧不慢,语调也轻轻柔柔,听不出丝毫怒意,然而这句话说出来,跪在地上的男人已经闭了眼。
“师兄当年亦曾照拂于我,我就给你个面子,仅让两位师侄见到这一幕。”
颜韶悠悠地说道,抱起手臂向后一倚,很随意地靠在了窗前。
水晶窗幕之外,天穹黯淡,阴云密布,仿佛又是一场狂暴的风雪将至。
主殿的南侧紧邻峭壁,从此处看出去,至寒山的连绵峰峦满目苍白,祭星教的千万宫阙都隐没在雪中。
时不时有璀璨流光飞过,穿梭在落雪寒风之中,在白茫茫的世界里若隐若现。
颜韶眺望着这熟悉的景象,眼里仍然看不出情绪。
在他的身后,跪地的男人身形一僵,正要抬手说话,整个人倏然灰飞烟灭。
自始至终,颜韶都从未触碰过他。
“?”
另外两个人的内心已经无法用震撼来形容了。
从进门至此刻,他们都没感受到上司的灵压波动,然而一个相当于化神境级别的顶尖高手就这样被杀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倒也不是震惊他能够杀了他——
早年里祭星教主以雷霆手段统一魔门时,杀过的化神境也不止一个两个。
然而却没有哪位死得如此迅速,如此悄无声息!
无论是正道修士还是魔修,拥有化神境实力的人,若是道消身陨,其造成的动静,足够让人感到什么是天崩地裂,什么是山海倾覆。
——眼下的场景,只能说明他的修为确实更上一层楼,他们恐怕是连仰望都望不到了。
天机星的身躯已化为黑雾,如同融雪般迅速蒸消,浓郁的浊气在雾里涌动,然后奔向了前方的人。
颜韶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浊气没入体内。
他头也不回,抬起手猛地在空中一握,掌中已然多了一道虚影,正是死者不断挣扎的元神。
元神本该有身躯的尺寸,此时却缩到尺许长短,被他完全扼在手心里。
颜韶轻飘飘地说道,“师兄走好。”
手中不断惨叫的元神骤然崩碎,化作无数道飘飞的黑烟。
他攥起的修长五指慢慢松开,动作随性中透着几分优雅,仿佛只是捏碎了一只蝼蚁。
然后才看向另外两个等候已久的手下。
其实他们本是他喊来,因有事交待,谁知说着说着,天机星却发来消息,说那个阴灵根已经被引入陷冰山。
颜韶当即就让始作俑者来见自己。
他也没让之前两人退下,就当着他们的面将人宰掉了。
颜韶:“两位师侄有什么话说?”
无论辈分高低,十四星君都是祭星教门徒,纵然以前不是,后来也入门挂了名,因此他常常用门中关系称呼他们。
当然他是他们的上级,因此他可以随便乱喊,但他们不会真的只把他当做师叔师伯。
右侧一身织金华服的男人恭敬地道,“违令妄为者,本该由尊上处置,此举极为恰当,我和师兄自然无话可说,日后只当严加管教门中子弟——”
颜韶本想等他将场面话说完,谁知这人越说越多,如同背稿子一般停都不带停的。
颜韶打断道:“能不能说点有用的,巨门星大人?”
这称呼可了不得。
后者当即半跪下来,“属下知错。”
颜韶挑眉,“你又错了?”
巨门星微微垂首,“上回惊扰那位实属意外,属下绝非有意探查其身份。”
颜韶摇头,“就算你想知道她的身份,也并没什么错,我又没告诉你们,和我传声的就是她。”
巨门星:“……”
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上司不喜欢听花言巧语,也不喜欢听解释。
上一回十四星君齐聚殿中,颜韶曾经拿着玉简和人闲聊,他们都听见了另一边的女声。
巨门星头一次见到苏陆时,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能大致确定是同一个人。
当然,声音相仿的人也有许多。
但无论如何,如果颜韶不希望人们知道他与她认识,巨门星自然也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会特殊对待。
所以将她和其他人一同丢进了废弃的秘境,然后谨慎起见,他甩了一个幻身去找她,以防她真的出事。
后面苏陆险些被何蒿宰掉,却奇迹般反杀,藏在远处的观众也用不着出手了。
当他们第二次对话时,巨门星已经能确定,苏陆不知道颜韶的身份。
否则她不至于在自己面前如此紧张,还猜测自己是因为慕容冽的面子才向她道歉。
所以事情已然明了。
巨门星很清楚自己的上级什么人,颜韶若是愿意和某个人多说几句,只能因为是看她顺眼,而非是什么见鬼的阴灵根。
如果只看中了灵根,找个机会把人绑来北域就完事了。
他绝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和看不上的人多说一句话,无论这个人如何特殊如何重要。
颜韶瞥了他一眼,“师侄又开始琢磨我的心思了,整日里想这些有什么趣儿?”
巨门星顿时浑身冰冷,面上却只能苦笑:“大约是习惯,如今也改不了了。”
颜韶无聊地转过头,“要不你也来猜猜我在想什么,太阴星大人?”
左侧的银发男人垂首道:“那尊上能不能别这么喊我,我瘆得慌。”
颜韶耸肩,“你说对了我就答应你。”
太阴星默然片刻,“他策反的那几位都已经来了,我方才见了他们,他们诸事不知。”
他说的就是刚刚身死的天机星,先前笼络了一些琅嬛修士做内应,才得以完成这一系列计划。
在大坤山秘境深处做了一个间门,直通中州境内的陷冰山,还得瞒住仙盟的重重审查,且控制魔物将人驱赶到指定地点,引动法阵。
这事说来容易,但其中麻烦之处多了。
且绝非一两个人能在短期间完成的,其中消耗的人力财力必然巨大,还要卡着看守换班防御疏漏的间隙,只换来让一个筑基境靠近妖皇的封印之处。
颜韶意味不明地重复道:“诸事不知?”
太阴星垂首道:“是,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神教做事,但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却不知道整个计划。”
天机星不曾告诉他们关于阴灵根的事,这些人纵然互相通气,也未必能精确猜到他的计划。
他们可能会猜到祭星教这边想要破坏妖皇封印,但具体怎么做就不清楚了。
毕竟最终控制魔物行动的,还是天机星本人的灵幻身。
巨门星低声道:“他们正在外面候着。”
当然,是他负责教内的人事调动,尤其是安排这些外来的中途转行的修士,即使天机星再如何不乐意,也要先将这些人交到他手上。
所以外面那几位琅嬛修士其实是在等他出去。
颜韶自然不会见他们。
大多数魔修都没有资格见他,纵然是琅嬛那边的长老来了,也未必能例外。
“天机星不曾告诉他们整个计划,本就是不欲让人知晓。”
太阴星继续道:“尊上先前并未明确表示意思,他就费尽心思将那位送进了陷冰山,多半想要借此机会试探。”
正道修士也好,魔修也罢,能够攀登顶峰者,或许性格各异,却绝不会是醉心权势之人,他们根本不在乎。
颜韶也并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