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陆:“譬如两位沈师侄在清霄仙尊面前提起我,此举如何如何不恰当,在别人看来有拱火挑拨的嫌疑云云?”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摇头,“其实并没有,一来我知道他们不是这意思,二来真的谈不上,我和落雁峰首座就像是两个不喜欢对方的陌生人,离仇人还远着呢。”
飞火仙尊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来如此。”
其实他一开始那番解释,并不是从这个角度赔礼道歉,甚至试探的意味居多,只是绕了个弯子。
然而苏陆直接就这么理解了,还大喇喇地讲起自己和清霄仙尊之间的事。
她越是这样,别人越不容易疑她心里有鬼。
飞火仙尊伸手重新拿起笔,“只是我听说,他们接连冒犯了师妹。”
他铺平一张纸,以一柄青玉螭龙纹压尺定住,仿佛是要给人回信。
苏陆径直走过去,伸手拿起墨条,在一方紫青端砚上碾磨起来,“接连?”
她歪着头思考片刻,手下动作不停,虽有些生疏,墨汁仍然沿着砚岗向四边流走。
“……是在藏秘塔外面吗?”
苏陆笑了一声,“那我习惯了,好多人就觉得外门弟子比内门弟子低一头的,两位沈师侄又是师兄的徒弟。”
她撇了撇嘴,毫不掩饰情绪,“掌教的徒弟,肯定是门中千娇万宠,人人都捧着,出去之后,他们自然也希望继续这样。”
说完仿佛才发觉有些不对,“啊,那个,我就随口一说,我当时纯粹是不想和落雁峰那些人打照面。”
苏陆咳了几声,“那话怎么说来着,死者为大,两位沈师侄只是年轻些,我并没有诋毁死者的意思……”
虽然这样描补了一下,但任是谁在这里,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她并不喜欢那两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若是她或者她身边的人杀了沈家兄妹,她都不该这么随意。
“师妹的年龄只是他们二人的零头,却比他们更明白事理,却是我这当师父的失职了。”
飞火仙尊也叹了一声,同时下笔写字。
他的字迹文雅大方,端的是字里金生,行间玉润。
苏陆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接着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人家写的信,赶忙收回目光,低低说了声抱歉。
然后又小声嘀咕道:“……我并没看清来着。”
“无碍的。”
飞火仙尊失笑道,“不过是早年的故交,族中子弟有测出灵根的,想托我为其寻得良师。”
他穿了一身绛紫银丝暗纹的大袖锦衣,大概是写字的缘故,袖口落到了肘处,露着一截白皙劲瘦的手臂,腕上挂了一枚银镯。
那镯子上是立雕的花枝,枝叶缠绕,几朵红梅以玛瑙雕琢,片片鲜艳。
苏陆眨了眨眼,“怎么不直接拜你为师?不是天灵根?”
“大约是觉得自己有些面子,却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吧。”
他迅速写完最后一笔,那纸上墨迹竟已完全干掉,正好将信折起来,凭空一挥。
那张纸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也不知送去何处了。
“……其实许多人说是我的故交,不如说是师兄的。”
飞火仙尊放下笔,拿起了印章,“当年提起我,人人只说是剑圣的师弟,恐怕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苏陆顿时汗颜,“我好像也只知道师兄的姓,还是你告诉我的。”
说完赶紧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清楚剑圣的名字。”
飞火仙尊看了她一眼,“我单名一个霓字。”
苏陆想了想,“可是‘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的霓字?”
他含笑点头,“师妹猜得极准。”
苏陆本就想着多半不是泥巴的泥,“可能旁的字我也想不出诗来了。”
飞火仙尊终于笑出声来,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往旁边一倚,胳膊压上玉雕臂搁,姿态颇为放松。
“我能否问一句,师妹为什么不想拜入落雁峰?”
这话等同于问她为什么不想当清霄仙尊的徒弟。
他问得轻松随意,仿佛真是随口一说,苏陆却暗自警觉起来。
谁知道对方查到多少关于沈家兄妹的事,亦或是怀疑她和清霄仙尊有什么勾结?
苏陆将墨锭放在旁边,看了看衣袖并未被弄脏,“因为他板着脸的样子,很像以前学堂里的先生,那先生喜欢骂人打人,故此我们整日逃课。”
飞火仙尊轻笑一声,“我若是说自古严师出高徒,师妹是不是还有一番话等着我?”
苏陆给他一个你明白就好的眼神。
他摇了摇头,“今趟劳烦师妹为我研墨,来日若有所需,尽管找我吧。”
这就是谈话结束的意思了。
“师兄虽然是渡劫境,称得上此世至强者,但也要注意休息嘛,劳心也是劳。”
苏陆说完就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和两个师侄汇合。
他们彻底走远消失不见。
飞火仙尊仍坐在原处,望着门外的湖光水色,伸手敲了敲桌面,“你们怎么看?”
殿中悄然出现了几道人影。
“……这人好生随意,心跳呼吸不曾变过,并且还,嗯,还敢这样凑到师尊身旁。”
有人迟疑着说道。
以渡劫境强者之力,想要搜魂摄魂再简单不过,甚至一个对视就够了。
“她若是心里有鬼,恨不得退避三舍,怎么可能过来磨墨,而且她动作生疏,并不是常常做这件事的,多半还是因为……”
那人犹豫了一下,“听她说话,大约是不喜欢清霄仙尊那种严肃冷峻的类型,师尊素来随和,她对师尊有好感,也并不奇怪。”
“保不齐是做给别人看的呢?”
“……我觉得不像,她刚刚完全没有说谎的表现。”
反正怎么也不像是杀了人家徒弟的。
不过他们本来也没怀疑过是她动的手,毕竟她确实刚刚筑基,事发那会子也就练气罢了。
他们只是在揣测是否和玄仙宗的人有关,她是否知情。
“而且她说起沈师弟和沈师妹时,颇有些瞧不上,他们已经死了,她还这样……”
虽然事后补充了死者为大的致歉,但也能说明她当时说话确实不过脑子,侧面证明她是一个很放松的状态,想什么说什么。
心虚的人会这样吗?
“不过她说的话并没有错。”
飞火仙尊看了他们一眼,叹道:“确实是我并不曾好好教导他们。”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才纷纷开口。
“他们本是沈家教养的,入门时年岁都不小了,如同已经定型,师尊还能如何?三番五次让他们收敛,他们也只嘴上答应……”
“我说句不好听的,师尊莫要觉得我在抱怨,嗯,师尊和我们相处时间也不多,怎么我们就没变成他俩那样子呢?原是沈家不会教养孩子罢了。”
“而且师尊日理万机,当年又明说不想再收徒,本是他们执意要拜在你门下……”
“好了,这话不用再说了,虽说我最初拒绝,后面也是同意了的,失职就是失职。”
飞火仙尊打量着面前的徒弟们。
他收徒并不晚,除了最后的沈家兄妹外,其余的弟子们年岁也不小了,但为了不耽误他们修行,这些人大多尚未在门中任职。
“这些年门中事务越发得多。”
他摇了摇头,“每日都要维持多个灵幻身,否则就积压起来,早知如此,当日也别接过这烂摊子了。”
苏陆一行人回到原先的殿堂门前,尚未走进去,那几位长老已经离开了。
段鸿这才悄然传音,询问她有没有事。
“这能有什么事。”
她微微摇头,“飞火仙尊竟有这么多活计要忙,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社畜……”
段鸿没能完全听懂,但也大致猜到她的意思,“剑圣尚在时,中州仙门皆尽向琅嬛称臣,就算如今的琅嬛势不如前,他们却也不敢反抗的。”
苏陆挑起眉,“你的意思是,其他那些门派的大小事务,如今也都是交由琅嬛这边来决断的?”
若不是考虑到飞火仙尊是渡劫境大佬,她简直要冲口一句早晚要累死了。
苏陆:“他就算变出几个灵幻身一起工作,恐怕也不够吧。”
“师叔也看出来了?”
虞锦书含笑道:“我们方才见的就是幻身,并非本体。”
苏陆:“……”
她其实没看出来。
“越是有名的门派,收徒标准越高,琅嬛同我们一样不收废灵根,并且他们连混灵根都也不收,除非有关系,但那就不是通过仪式入门的了。”
然而无论是在哪里,青州也好,中州也好,废灵根数量都是最多的,其次是混灵根。
这些人去不了大派,就只能选择其余的二流三流门派。
所以哪怕大派看着人多,也只是汇聚了混灵根以上的修士。
“在咱们青州,任何一个门派挑出来,都比不过玄仙宗的人多,然而玄仙宗之外的门派加起来,人数肯定比我们多的,而且多的不止一点半点。”
然而青州虽被玄仙宗所掌控,也只是各处灵脉宝窟都被他们攥着。
其余那些门派的内部事务,诸如收人晋升等等,玄仙宗这边自然不管。
琅嬛就不同了,作为中州第一大派,本就门人众多。
再算上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门派,各种大事小事都要由这边决断,掌教本人就会极为忙碌。
“……那也不至于所有事都推给他做吧。”
“肯定不是所有事,有其余的长老和各脉峰主为他分担,然而分担完也依旧忙就对了。”
苏陆沉默片刻,“飞火仙尊是怎样的人?”
旁边两人对视一眼。
“虽说以前人们只知他是剑圣的师弟,但此人心性手腕具是一流,否则也不会有今日地位。”
段鸿淡淡道。
他说完立刻向苏陆传音:“你小心些,沈家兄妹言行有诸多不妥之处,飞火仙尊并非一无所知。”
苏陆投去一个惊讶的眼神。
接着虞锦书向她传音道:“据说他们当年入门时,飞火仙尊本不想收他们,他们却以沈家对他有恩相挟……”
苏陆更加震惊了。
虞锦书继续传音:“他年轻时欠了沈家的人情,本是准备手刃霍衢以报答,谁知沈家兄妹说来日要亲自复仇,并让他收自己兄妹二人为徒,就算是报恩了。”
此时段鸿开口说道:“他和沈家兄妹相处与我们不同,那两人本是带艺投师的。”
苏陆猛地吸了口气。
她好像明白了。
虽然相处时间尚短,但她知道飞火仙尊绝非善茬。
他欠了别人,也愿意报恩,但具体如何报恩,他显然想要自己决定,而非是由对方提出。
如今旁人不清楚当年他究竟欠了什么,也不好评说。
但至少他是半被迫收下沈家兄妹。
两人更想要的,不是仇人的死,而是得到一位仙尊更长久的庇护,以及仙尊弟子的名头。
沈家没了,没人能为他们避风遮雨,但飞火仙尊的徒弟,别说中州都没人敢招惹,整个中原九州都是如此。
然而飞火仙尊本不乐意收他们,更不乐意他们挟恩强迫自己,于是放任他们在外肆意妄为,并不曾严加约束。
终究他们遭了报应。
他也摆脱了这两个人,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是他的报复。
虽然他不曾刻意做过什么。
苏陆想通这一点,眼神也变了。
旁边两人见她的模样,也猜到她想明白其中关节。
段鸿又传音道:“还是咎由自取罢了,飞火仙尊本就忙碌,他的徒弟不少,他对他们也不曾认真管教过。”
怎么就他俩出事了呢。
他恐怕也是算准了二人的性格,或许如今这结局也是他预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