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冽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脑袋,还翘着一条腿,姿态慵懒颓废,看上去浑身都是破绽。
“现在,来杀我。”
他摊开一只手,“别磨蹭。”
苏陆:“…………”
她当然不是在磨蹭,只是在琢磨怎么出手。
“快点。”
慕容冽再次向她招手,“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但你也不必这么舍不得打——”
靠。
这老骨头很快还要杀穿冀州、和天下第一剑修决战山巅呢。
谁会舍不得啊!
手指紧扣刀柄。
灵力注入的那一刻,晚霜在鞘内发出嗡鸣声。
她的身形如风一样迫近,弯月似的短刀铮然出鞘,刀刃在弥漫的霜气里伸长数倍,于空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寒光。
苏陆也见过那些记名弟子在道场练剑,看多了自然也会个一招半式,只是空有招式,没有剑诀的威力。
晚霜在空中停住。
慕容冽一动不动坐着,长刃悬在他咽喉上方,再无法前进。
刀尖好似抵在了看不见的屏障上。
苏陆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让晚霜再下行半分。
“……这力道,基本功倒也扎实。”
慕容冽沉吟一声,抬手捏住了刀尖。
苏陆浑身巨震。
这家伙肯定是释放了灵力!
她现在已经开始发热了。
慕容冽松开手,“继续。”
苏陆气血翻涌,浑身燥热,感觉经脉都要炸开了,听见这句话几乎下意识一翻手,又是一刀劈了下去。
这次完全是随性挥出的一刀,没考虑刺向要害,也没考虑对方会如何躲闪。
那一刀砍出去的角度姿态,又变成了最熟悉的,在血斛宝窟里挖矿时,进行过千万次的动作。
苏陆全身灵力奔腾,汇聚在手边,整个人又进入了一种空洞又专注的玄妙境界。
她从未下意识去刻意追求,但因为无数次重复,自发地探寻出一种最适合爆发灵力的状态——
晚霜再次劈落在那无形的护罩上,砸出一道怪异的震动声。
苏陆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体内愈演愈烈的燥热好像平息了些许,至少没有加剧。
而且本该无序翻腾的灵力,因为自己出招,好像也没那么混乱了。
苏陆丢开了晚霜。
她左手食指拇指紧扣,另外三指弯曲,捏了个形状怪异的法诀。
右手一拳砸在了那隐形的护罩上。
碎裂声响起。
空中溢出了滚滚寒霜,冷意四散开来。
这一下,苏陆确定刚才那一刻不是错觉了。
在病发状态下使用灵力,会一定程度减轻那种燥热感——而且瞬间爆发消耗的灵力越多,不适感越弱。
只要她稍微停手,气血翻涌的热意立刻重新涌来。
苏陆只能凝聚灵力再次出手。
她左手始终掐着法诀,按着书中记载的运功方式,右手一连十数次砸在了护罩上。
啪!
细碎冰屑四处飞溅,很快又消融不见。
苏陆向后倒退两步,脱力地靠在了门上,右手不断颤抖着,指间泛着一层淡薄的灰光,无端显出几分阴森气息。
苏陆:“也就是说,如果我再犯病,只要大幅动用灵力,就能减缓病症——那在外人眼里,还能察觉到我体内的异常之状么?”
慕容冽抬头看她,“只要你动作够快,大部分人是无法察觉的,毕竟这些正道修士不会随意对人使用内视之术。”
那是一种能够洞察对方体内灵力循环、经脉损伤状况的法术,对于医修而言是入门基础,道行高深的修士们自然也能轻易使出。
苏陆深吸一口气,“不过我这还没完。”
淡去的燥热渐渐消失,转化成了疼痛。
她喘了几下,额上已经渗出汗水,手边消散的光芒也重新闪耀起来。
“师尊,你要不要再变出个什么东西给我打一会儿?”
慕容冽随手搓了一个冰球扔过来。
苏陆接住,左手掐法诀,右手将灵力聚集在指间,试着将冰球捏碎,然而用尽全力,也只留下几道浅浅的裂痕。
几次尝试之后,她已经筋疲力尽,再也用不出法术了,同时体内的疼痛也消失了。
苏陆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将冰球递给他。
慕容冽没接过来,只挥挥手,冰球就溃散成细碎的粉屑。
“累了吗?”
苏陆下意识点头,“累——”
话音未落,他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苏陆:“?”
慕容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现在还有没有感觉?”
苏陆静静地等了几秒钟。
苏陆:“好像没了——嗯,所以,只要我连续使用灵力,消耗到一定程度,就不会犯病了?”
她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了。
“截灵印这法术极耗灵力,你却已经连着用了二十多次。”
慕容冽又开口了,“既如此,关于你身上的咒术,我大概有些眉目。”
他从那一摞高高的书籍里抽出几本,“先看这些。”
苏陆接过来深深一礼,“多谢师尊——”
“我没帮你什么。”
慕容冽无所谓地道,“接下来,无论你是想杀了施术者,还是想直接解咒,都与我无关。”
他停了一下,“不过你这情况,那最后一本书倒是颇为重要了。”
慕容冽解释道:“这些书讲述的咒术各有不同,唯独那本举例了一些特殊体质,其中应当有与你情况相符的。我虽记得七八分内容,但这事错不得分毫。”
苏陆也有些头痛,“那怎么办呢?要不我去到那些城里的书局去打听一下?”
“也未必能找到。”
慕容冽微微摇头,“过几天,你去一趟冀州七玄门,为我送一封信给七玄门副门主,顺便将那本书拿回来。”
“送信自然没问题。”
苏陆脑子打了个结,“师尊为何确定那里一定有这本书?”
“……因为作者就是上任七玄门门主。”
哦那没事了。
他们门中肯定会有自己门主的著作,而且肯定也不止一本两本,就算丢了毁了一个也有更多誊抄本。
慕容冽又扔来一卷竹简,“你把这个学了再动身,省得饿死在路上,你如今的境界做不到灵化,先掌握御空吧。”
“……是。”
苏陆接过了竹简。
她知道何为灵化。
是那些境界高的修士们跑路的方式。
譬如萧天炀就曾在她面前化作一团火光飞走。
苏陆默默抱起书拿着竹简出门了。
……
此时此刻,琅嬛天府的修士们离开了藏秘塔,回到落雁峰。
在首座的两位亲传弟子的接引下,他们沿主路拾级而上。
踏上峰顶,前方是一片宏伟巍峨的宫殿,周围尽是梧桐青柏,苍翠欲滴。
门口立着两个身穿白衣的修士。
沈家兄妹对视一眼。
他们已经看出那两人修为极高。
这若是换到琅嬛天府,必然身居要职,在玄仙宗却只是给首座看门的。
纵然清霄仙尊威名赫赫,他们心中也难免升起几分不服。
昔日剑圣还在时,未央城高悬九霄,琅嬛天府一时盛极,放眼九州也无人能有那般威势——
然而这都是过去了。
如今琅嬛依然是中州第一仙门,门中高手如云,只是相比起万剑宗玄仙宗这些门派,好像又逊了一筹。
他们敛去心中思绪,跟着前面引路者踏入了长虹殿。
殿中一片肃穆,清霄仙尊坐在主位,旁边坐着落雁峰中的几位长老,还有几个座位空着。
“师尊。”
段鸿和虞锦书同时行礼,“琅嬛天府来客已至。”
他们说完就走到一边。
高位上的白衣男人垂眸看着他们。
他那英俊得毫无瑕疵的脸上,没有半分波动,宛如一尊完美的冰雪塑像。
沈家兄妹也纷纷上前,“琅嬛天府沈妙言,沈妙语,拜见仙尊。”
身后一群琅嬛修士也相继行了大礼,都表现得有些不自然,甚至身形都僵硬起来。
大殿里那深沉磅礴的灵压,宛如隐藏在海面下的风暴,仿佛随时会将这整个世界吞没。
上座的白衣男人微微颔首。
众人皆知清霄仙尊并不多话,以他的身份性格也不可能和他们客套。
沈妙语壮着胆子开口道:“……此次前来叨扰仙尊,所为两件事。”
“一是永冬平原封印大开,聚魔城摘星楼在二百年来首次燃灯,祭星教魔人已经出了北域……”
她一挥衣袖,面前空地上出现了一张浮空的地图,上面挂着数十个惊心动魄的红圈。
“二是寒阴狱封印松动,陷冰山周边频繁出现魔物,这图是我门中师姐所绘,近一年来,他们消灭的魔物数量,几乎相当于过去的一百年的总和……”
殿中的落雁峰修士们都露出震惊之色。
寒阴狱是什么地方?
那里封印着西荒与东海之主,众妖之皇,其性疯狂暴虐,又身怀九业真火,可焚尽世间万物,因而纵横神州无人能敌。
昔日修真界诸位大能一同围剿,费尽千辛万苦,以得以将其引入至阴之地的陷冰山,数人付出性命才将其封印。
中原修真界高手折损过半,因此阳气大伤。
但他们依然算是胜利了。
此后西荒诸妖群龙无首,妖王们实力相近,彼此不服,千百年来明争暗斗,抢夺地盘。
相较之前,进入九州作乱的妖族数量骤降,其中大妖已经很少,妖王更是一个都没有了。
不过,因为妖皇体质特殊,哪怕在沉眠之中,周身业火也会消耗封印之力。
因此每隔百年,都需要有人去加固寒阴狱的封印。
这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封印妖皇的九阴大敕会秘咒印,性质极为特殊,因此对加固封印之人的灵根属性有要求。
阴灵根是首选,然而数千年来整个修真界也出不了几个阴灵根。
就算有几个,都是些废灵根混灵根,连练气境都修不到就回家了。
而唯有渡劫境以上才能加固封印。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冰灵根或者水灵根的修士去做这件事。
中原九州仙府里,数位渡劫境大能,符合条件的人却不多。
上千年来,只有玄仙宗的上任宗主栖云仙尊,万剑宗上任宗主碧霞仙尊和长老泷水仙尊。
她们在飞升或是陨落前,都曾经多次往返寒阴狱加固封印。
后来她们不在了,就换成了玄仙宗现任宗主流云仙尊,有时他在仙龙顶闭关,就又是清霄仙尊去做了。
琅嬛天府的掌教飞火仙尊是风雷火灵根,并不适合去加固封印。
至于为何是他遣徒弟来传达消息——
九州仙府轮流派出修士值守陷冰山,这一百年正好轮到琅嬛弟子,因此出了事自然是他们先知道。
不过加固封印还好说。
陷冰山附近出现大量魔物又是什么意思?
魔物自浊气中诞生,会自行前往灵气聚集之地。
魔修们又是以浊气修炼,众所周知魔修能够操控魔物。
通常来说,若是有一处出现大量魔物,要么是魔物被灵气吸引,要么是有人在背后刻意为之。
如今如果有谁操控魔物靠近陷冰山,那意欲何为?
面对这种问题,一般人脑子里涌现的答案,都是魔修们想要破坏妖皇的封印。
至于原因,那就太多了。
殿中的落雁峰修士个个脸色凝重,年纪大些的已经脑补了十万个阴谋,还有人看着沈家兄妹直皱眉头。
清霄仙尊神情不变,眼中也依然没有半分情绪起伏,让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家兄妹对视一眼,沈妙言似乎想说些什么,沈妙语微微摇头。
一炷香时间过去,落雁峰首座仍未说话,沈妙言还是忍耐不住,上前一步。
他佯装淡定地开口道:“听闻仙宗如今也有了阴灵根弟子?”
大殿里倏然一片死寂。
清霄仙尊低头看着他,琥珀色眸子里一片森冷,“嗯?”
那一瞬间,沈妙言几乎双腿发软,强撑着才没跪倒在地。
“不知能否召她来落雁峰——”
少年勉强挺直腰脊,顾不得背上已冒出冷汗。
“我师尊说,那九阴大敕会秘咒印此次松动有些异常,若是有阴属性灵力在旁协助,定然更加稳妥。”
因为有私心,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然而对上那双冰冷深沉的眼睛,只觉得心中想法秘密皆无所遁形。
沈妙言双手打颤,竟是说不下去了。
阴属灵力确实是妖皇的天敌。
然而琅嬛掌教的原话是,纵然是天灵根,短短几个月也还不够,若是那孩子一百年前入门,如今兴许还能一同去陷冰山。
“飞火仙尊的意思是——”
半晌,清霄仙尊终于开口。
他低沉的声音里隐隐有些嘲讽,“让本座带着堪堪练气境的师妹同去陷冰山?”
在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唯有段鸿露出了奇怪的眼神。
段鸿:“?”
所以她什么时候晋入练气境了?
沈妙言正想开口,却觉得全身冰冷,仿佛竟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清霄仙尊瞥了他们一眼。
那一瞬间,沈妙言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仿佛对方已经洞悉了一切。
主位上的白衣男人漫不经心地挥挥手。
殿中长老们的身影相继消失。
沈妙言回过头,顿时脸色大变。
他背后的琅嬛弟子们也不知去向,一群活人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没了!
少年刚将手伸入怀中,动作猛地停住,脸上的神情变成了一种茫然,双目失焦,呆滞地望着前方。
“哥——”
沈妙语注意到他的异常,惊慌地拉住了他。
她没来得及说完,整个人也僵了。
清霄仙尊面无表情靠在座位上,投来的眼神如同俯瞰蝼蚁。
段鸿和虞锦书对视一眼。
“为何会有人敢在师尊面前装神弄鬼呢。”
后者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来,走到沈妙言身前,声音温和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妙言依然呆呆地目视前方,听到问题后,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想见那个阴灵根。”
虞锦书挑眉,“为什么?你认识她?”
沈妙言满脸空白,如同被操控的木偶般,有问必答地道,“不认识,但我看到了她,她长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虞锦书向上看了一眼,发现师父并未让自己停下,就继续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