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行动,顾沨止和熊提交换了车。
熊提是他们小分队里的固定司机,所以开来的是斯宾塞统一制式的suv,性能各方面都是上乘的均衡,隔音效果也十分可观,引擎发动起来的时候,在车厢内听起来如波翻浪涌,盛欢原本是装晕,但脑袋抵在车窗上震着震着,他就真睡了过去。
睡了一会儿,他冷不丁被颠醒了。
真的很颠,仿佛在一段盘曲坎坷的山路上行驶一般,盛欢的脑袋连着在窗玻璃上磕了好几下,还怪疼的。
盛欢累得很,他还想睡,遂晕晕乎乎的伸出手去扒拉顾沨止,低声道:“你开慢一点儿……”
他的手盲摸至手挡的位置,却没有触及记忆中的温热肌肤,手下是一根根细长滑腻的硬物,冰冷,两端有凸起,规律排布着,折叠着。
盛欢只触了两下,便仓皇的缩回手。
他缓缓睁大了眼睛,一股粘稠的恐惧感顺着脊椎上涨,直抵大脑的杏仁核。
窗外的光极亮,极赤。
他用了极大的意念才迫使自己转过头去,望向驾驶座。
驾驶座上哪儿还有什么风流倜傥的顾沨止,仅有一具端坐的骷髅。
车子在正常行驶,森森白骨握着方向盘和自动挡,没有眼珠的两个空眼眶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景致,这画面诡异到了极致。白亮的光从四面车窗里倾泻而至,盛欢看不清外面的街景,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浑身发冷,僵硬,他不知道顾沨止去哪儿了,也或许顾沨止根本哪儿也没去,就在他眼前……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束手无策。
他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
盛欢全身的神经和皮肤都在收紧抽搐,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无法逃脱的绝望。慌乱之下,他狠狠的去拧车门把手。
“咔哒”
车门竟然可以打开!
盛欢的心底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他想也没想就大力推开车门,车子在飞速疾驰,但他无所谓,他只想要立刻逃离这个死亡的车厢!
“开心!!!”
顾沨止的呐喊声惊雷般炸响在他的耳畔。
盛欢只觉得车子陡然间一阵急刹,惯性将他的脑袋狠狠的拍在了空调的出气口上,有人死死的拉住他的手臂,声嘶力竭道:“开心!!!你疯了!!!”
碰撞引起的疼痛给了盛欢天地倒转的浓烈眩晕,等他慢慢的清醒过来时,暖色的日光照亮了他的视野,耳畔尽是刺耳凌乱的鸣笛声。
“对不起对不起!”顾沨止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单手打方向盘,缓缓的将车停靠路边。
车堪堪停住,他便立时下车绕到副驾驶座的位置上,大力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握住盛欢的肩膀,将其扶起来。
“开心!!开心你醒醒!!看看我!!”
盛欢艰难的睁开眼睛,显然日光刺目,他还很不适应,随后,他喘了口气,哑声试探道:“顾……顾沨止?”
“我在!”顾沨止斩钉截铁道。
“你还……”盛欢缓缓举起手,他的指尖冰凉苍白,汗津津的,反握向顾沨止的手臂,确认那每一寸血肉都是真实存在的,而非嶙峋白骨,“活着。”
顾沨止定定的看着他,任凭他触碰,寻觅安全的落脚地,过了不知多久,盛欢才甩了一下头,以掌心抵住眉心。
“我……怎么了?”他低声问。
“我刚准备上高架。”顾沨止急声说:“你忽然把车门打开了!”
“……什么?”盛欢的眼底一片空洞。
“我以为你要跳车,就临时停车了。”顾沨止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做噩梦了?”
盛欢沉默。
他以前其实不是这么不长嘴的人,害怕的时候会到处找人倾诉,住在隔壁的叔叔阿姨,同校的同学,老师…… ……
但每一次,每一次都没有人信他。
不仅不信,他还会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嫌恶畏惧的情绪,仿佛他长着一个极古怪神经的脑子,不然不会诞生出那么多恶心又恐怖的想法。
这也便罢了,他的境遇还会变成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冠以疯子的称号。时至长久,他就不说了。
此刻他也不欲复述,更不想再回到那可怕诡谲的梦境里去。
梦境在啃食现实,在渐渐的与现实融为一体。这些发展走向盛欢并不意外。毕竟,他曾目睹了盛长泽由失眠到完全发疯的全过程。
周围的人都说,精神疾病是会基因遗传的。
爸爸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说实话,给他,还有周围的邻居都添了不少的麻烦,警察屡次上门,以至于现在人们谈到他们父子两个都如避蛇蝎,嫌弃的要命。
盛欢私心希望梦境里的一切都不要走进现实,他能有更多的尽可能长的清醒的时间,因为至少在清醒的时候,他不用那么担惊受怕,他是理智的。
如若一切都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那么,他希望自己好歹能体面一点,也识相自觉一点,不要让周围的人操太多的心,更不要带来什么别的灾难……毕竟他作为曾经的受困者,知道那该有多么的痛苦和疯狂。
“你现在是要去哪儿?”盛欢看了一眼顾沨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问。
“回市区,送你回家。”顾沨止说。
盛欢别开目光,他望着远处川流不息的车群,喃喃道:“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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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路,盛欢再没做出什么离谱的举动,也变得沉默寡言。
男孩子以头抵窗,怔怔的望着后视镜,目光里空旷一片,也不睡觉。
顾沨止的呼吸绵长,他的眼底时而闪烁着困惑,却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将盛欢送到盛世网咖,目送着对方上楼,确信一切无误才驱车离开。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没多久,一辆警车就停在了盛世网咖的门口。
这个点平儿去上学了,几个便衣警察下车,简单粗暴的推开了盛世网咖的大门,疾步上楼,这阵仗动静叫街坊四邻都纳闷的打开窗户探出头来,有的在街边驻足观望,好不热闹。
盛欢回去之后虽然很困,但没有再睡觉,而是去往地下室去检查璃黄金的安全。
两年多之前,他曾买过一批璃黄金,那时的璃黄金还没有因为国际期货市场的倒腾而暴涨价格,五百万,他买了二十六斤,给盛长泽打造了一个骨灰盒。
盛长泽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疯,他完全不睡觉,会将自己锁在昏暗的小小的地下室里,不停地惨叫,说着“他们就要来了”,“他们会找到我们的”,“我们父子俩谁也逃不掉”,“末日!是末日!”这样奇怪的话语,经常惹来邻居上门责骂。
盛欢并不知道那个“他们”指的究竟是什么,盛长泽也从未挑明过,但盛欢知道那一定是什么极尽恐怖的邪恶之物,会带来天大的灾难,不然也不会让盛长泽神经质的害怕至此,闹得鸡犬不宁。
可如若那个“他们”真的到来了,他们父子俩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坐以待毙么?盛欢不知道。
有一回,他下去给盛长泽送饭的时候,破天荒的发现盛长泽没有再叫了,看起来甚至十分清醒,他激动的冲到地下室的楼梯上,一把握住了盛欢的手,微笑着说:“璃黄金,开心,我们需要璃黄金。”
盛欢问:“什么璃黄金,爸爸?”
“一种稀有的合成金属,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可以穿过它,这是我发现的!这是爸爸的又一个重大发现!!”盛长泽的话语逻辑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笑容里充满了希冀和狂热,仿佛在向往一处无尘之地,他握着盛欢的手,像是在恳求,“儿子!!爸爸终于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们两个的身后事了!!把我装进璃黄金打造的盒子里吧,这样就永远也不会被他们找到,儿子!!只要不被他们找到,这个世界就是安全的!!人类就还是安全的!!”
……
试问哪个父亲会积极的跟儿子讨论两个人的身后事呢?
印象中盛长泽经常会发出类似的惊世骇俗之语。
盛欢也经常会为他说的话而感觉到害怕,怕到夜不能寐的地步,但即使是怕,他也不知道去跟谁说,只能自己默默地消化。
消化着消化着,他似乎也就麻木了,习惯了。
外人不知道,只觉得盛长泽是个疯疯癫癫的网咖老板,却只有盛欢知道,盛长泽在没有彻底发疯之前,也有许多清醒的时候。
清醒时,盛长泽固然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但待盛欢也真的谈不上坏,盛欢能感觉到,盛长泽并非不想管他,只是自顾不暇了。
尤其是很多时候,盛长泽发出的在旁人看来离谱荒诞的言论,其实都会成为现实,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经过屡次验证之后,盛欢不敢将他说的话完全抛住脑后,甚至……奉为圣旨。
在盛长泽死去后的没多久,盛欢觉察到自己身上有出现一些改变,这些改变让他越发清醒的认识到他盛欢是盛长泽亲生的儿子,也终将踏上父亲的这条不归路——
对于母亲的样子,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
但母亲离家之前抱着他泪流满面的场景,却始终刻在他的脑海里,那是无奈,也是被折磨到崩溃之前的绝望。盛欢并不怪母亲改嫁,实际上,他甚至很能理解母亲的决定,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经得起这样的耽搁。
所以试问这样的他,又怎么好去耽误顾沨止呢?
盛欢蹲身看着排布整整齐齐的暗色金属,微微一笑,他想,盛长泽至少有一点做的不错——替他规划好了身后事,有了前车之鉴,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必不会像盛长泽那样不体面,他会选一个安静的、不会打扰别人的方式,泰然赴死,然后让阿提密斯把他装进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但是以阿提密斯那葛朗台的属性……他大概还得再存点钱,付一笔价格不菲的收殓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