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博士仍然在笑。
“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博士低声道,声音因为放低了数分而显得有些缱绻,“值得你远渡重洋来到我身边的玄妙之物,神明智慧的极致造物——是值得你我二人共赏的吧——”
闻音没有回应。但是她带着博士,走到了人偶的榻前。
人偶依旧在沉睡。
他仿佛永远沉眠,永远无知无觉,也不知道,他即将被他的创造者,他的“母亲”抛弃。
若干年以后,愚人众的第六席——散兵;在博士的帮助下凭借雷神之心,是为正机之神七叶寂照秘密主的人偶,如今就在闻音眼前。
“完美的技术。勘破它,或许就能令你的朋友重生——”
耳边传来恶魔的呢喃。
他说,你看,世界的秘密就在你眼前。无需大慈树王的帮助,全凭你我,就能完成将死去的亡魂重召世间的史诗之举。
这是足以助你我在执行官之中也名列前茅的伟大成就,代表着无上的权利和荣耀——
来呀,带走他,让他为我们所用——
得到眼前的人偶。
得到他。
月光从高高的侧窗投进来一缕,正好照在人偶的身侧,又随着时光的流逝攀爬上人偶的侧脸,将他静美的面容映上一层朦胧的光。
多美好,多叫人渴望。
睡梦中的人偶,好像也觉察到了某些狂热而写满探知欲的目光,有些怕似的往后缩了一缩。
长久,闻音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光又缓缓挪移开,人偶的面容重新隐藏在浅淡的黑暗里,她才一把扼住博士的手腕,带着他离开。
后者眼中露出了然,认为闻音应该是想详谈“分赃”的事宜了,欣然跟在她身边。
他们一直走出很远。
月已中天,仿佛永恒不变的明月高悬在垂云弥散的高天之上,慢慢地被云层遮挡,很快看不见了。
天色渐暗,以至于在林间行走的两人,渐渐只能看到细微的轮廓。
空气里有一丝潮湿的气息。
似乎快要下雨了,连虫鸣声都带了几分令人心烦的聒噪,偶尔惊起林间的鸟雀,也贴着低空飞翔。
大雨。
泥泞的泥土。
潮湿的空气。
以及,已经渐渐变得浓黑,在云层间肆意翻滚的稠云。
此刻他们已经深入镇守之森中。
闻音停下步伐,隔着几米的距离,转身回望博士。
对方的双手仍然被冰镣锁着,温度太低,血液也流通不畅,是以腕间一片惨白色。
但是那人仍然气定神闲,甚至面具都遮盖不住他眼底炽烈的笑意。
“关于人偶,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谈人偶。”
博士的声音一顿,不过转瞬,他低笑一声,瞧着像是很好说话一般:“不谈人偶,你想谈什么?你的仙灵朋友?”
他说这话时,眼底一抹暗色闪过,他紧紧盯住了眼前同僚的面容。
但是他注定失望了。
站在他对面的少女,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在至冬国停留的时间太短,成为执行官也不过短短两年,尚没有像丑角和公鸡他们一样不怒自威的威仪,但是她静静站在这里,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即使面无表情,锋锐之意也透出些许。
博士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抹不详的预感。
“你们两个,其实还是很好分辨的。”闻音突然轻声说。
她没在意博士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继续讲下去。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发现的元素力强度差异是受你的心情影响,因而泄露出来的力量强度也有差别,现在看来,根本原因是——那是来自两个‘人’的元素力。”
“两个不同的个体,元素力强度怎么可能相同呢?”
她说。
天边骤然一声惊雷炸响。
一道湛白的雷霆骤然刺破长空,短暂地照亮了闻音的面容。
她本就白皙透亮的皮肤在这一道雷霆映衬下竟然是极致的苍白色,仿佛是镇守之森某一个幽灵重返人间时的幻影,叫人禁不住从心底一颤。
“所以——”
“所以,你应该能猜到我此次来到稻妻的目的了。”闻音轻声说,仿佛是在同友人叙话。
“我知道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就像是今夜的月亮——它再明亮,再美好,也不是昨天的月亮了。”
她仰头看向被浓云掩住的月亮,瞳孔在瞬间有轻微的扩散,明明面无表情,恍惚间却让博士品出了一丝脆弱。
但她的语气又像是含着坚冰,砸到人心底便留下巨大的空洞。
“女皇那里,需要一个交代。相比于留在须弥的那个,孱弱得我一只手都能制服的切片,你——作为多托雷的本体,就强大得多了。”
“恰好,出于某种我尚不得知的原因,你的切片也想要除掉你,作为同谋者,他自然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博士】。我知晓你一直想要我一身骨血作为实验,也知晓你有多么可怕的力量。所以——一切到此为止。”
如水的刀光,瞬间划破黑夜。
博士短短地哼笑一声,腕上的冰铐瞬间崩碎。
像是从虚空中突然浮现出的长钉,落在闻音的必经之路上。
她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身影在虚空中瞬间扭转,精准地绕过长钉的攻势,冰阶凝结而出,为她提供助力。
下一刻,冰阶碎成无数翻飞的冰屑,而闻音身影腾升而起,长刀带着极致的巨力当头拢下。
锵锵一声巨响,金属交接时产生的震响瞬间在森林里传开。
闻音压下刀身,刀锋最低的时候,几乎就要落在博士的面具上。
他们隔着刀光对望,眼中具是一片笃定的沉郁。
“你觉得自己会赢么——”博士拉长音调,语气轻讽。
“不妨一试。”长刀被挥推,但闻音反而就着这力道向后一翻,躲过飞旋而来的长钉。
她目光冷淡,眼见长钉重新回到博士手中,也面色未变,反而重新举起长刀,刀身映照着她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瞳。
风声凝聚,冰雪簇影,深紫色的雷霆在云间连绵,
她鲜少动用邪眼的力量,眼下既然是为了送博士一程,倒也无妨。
毕竟——这本来也是他选择的邪眼,如今用在他自己身上,倒也算得宜。
*
稻妻城已经许久不曾下过这么大的暴雨。
来声汹汹,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全都清洗冲刷一遍,暴风随之涌来,在城外盘旋出一团稠黑的云雾,其间裹挟着轰轰的雷霆之声,直叫幼稚的孩童捂住眼睛和耳朵,不敢再看。
大人们低声道:“这是因为你们不听话,大妖怪要来抓你们了,你们保证以后乖乖的,我们就去把大妖怪赶走。”
小孩子一叠声地保证。
但是抱着他们轻声安慰的父母眼中,也带着掩盖不住的忧愁。
灾厄才过去不久。
这样的场景,倒叫人想起,灾厄遍行稻妻大地,带来无数悲怆过往的岁月来了。
雷霆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裹挟着奔雷的闪光,自九天之下砰然坠落。
映照在稻妻的百姓眼中,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惨白和燃烧到极致的惊恐。
“我们的神明啊——请保佑您的臣民们,免受灾难的侵蚀,过上无忧的生活罢——”
*
“呵,难怪你有这般的底气——倒是我疏忽了——”
博士咳嗽了几声,喉间一片腥甜。
血液呛到气管里,引起更剧烈的反应,只是他脸上依然含着些笑,像是一切仍然在他的掌握之间。
面具早已经碎裂,不知四散到哪里去了,连脸颊上都被刀光蹭过,带起一道狭长的伤口,洇出一点赤红的血来。
博士跌落在地,捂住小腹上一道几乎将身体贯穿的刀伤。
有隐隐的雷电弧光交织于其上,迅速地破坏更多血肉和组织,带来更深重更细密的疼痛,只是痛觉一层叠加过一层,反而叫人觉得麻木了。
血液已经几乎要流干。
眼前一阵阵地发晕,蒙上惨白的光来。
他从来不曾瞧得上任何人,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眼拙的一天。她成长得太快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甚至于此次带来的已经不是惊喜,而是催人入地狱的梦魇。
几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歌女,那个在指尖任由自己揉搓捏扁的小实验品,仿佛只是一场迷蒙的幻觉。
那时候,她对于自己的命令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任人宰割地躺在实验台上,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望着自己。但博士能从她微微蜷紧的指尖,窥得半缕平静心潮下的波涛汹涌。
她那时是害怕的,或许不多,但一定会有。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博士恍然发现,她的眼神好像也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