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诧异地转头望去,就见这位平日里瞧着对除了研究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的学者,指尖摩挲着桌上的笔记本边缘,深红色的眼瞳中流出一丝兴味和几乎不可查的喜悦来。
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呢——
就好像猎物遂了他的意愿上钩,即将被他剥皮拆骨,一点点地享用干净。
而猎人哼笑着端出华美的餐具,微微勾起的眼角里都写满了十足的餍足。
同伴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目光朝着那个名为达哈尼的女学者看了一眼,隔得太远,五官有些不甚清楚,他却莫名觉得,那个女学者比平日里见到的模样更美了。
怪不得今天卡菲尔神色反常,他想。
又是一群学者从门口涌进来,他们的身形散开之后,女学者也消失不见了,不知坐到了哪里。
一群几乎完全相同的深绿色衣袍中间,想找到一个人,确实难了些。
他收回目光,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失望,下一刻心里却陡然一凛,好像被不知名的野兽盯上,连背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
他下意识向四周望了一圈,却发现除了自己的同伴外,没有人再看着自己。
而他的同伴卡菲尔,眉色间仍然冷淡,但完全没有那种会让人心惊肉跳的冷厉,双手抱胸道:“还张望什么?大贤者就要来了,你我还是提前准备下一会儿的提问吧。”
学者于是松了口气,以为刚刚的都是错觉。
他打开笔记,在里面刷刷写下一行字,但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对着同伴卡菲尔道:“刚刚我瞧见达哈尼,总觉她比之前更漂亮了。你要是真对她没意思,我可就上了——”
卡菲尔冷冷嗤笑一声:“随你。”
学者觉得这位才认识不两天的朋友很够意思。
但是他继续抬笔写字时,却觉得,那种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又来了。
学者忍不住又抬起头,却听前方一阵喧哗声响起。
“大贤者来了——”
讲座正式开始,几乎所有的学者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台上侃侃而谈的大贤者身上。
说是“几乎”,是因为好学生里也总有几个喜欢摸鱼的天才,素论派的学者里,不乏有人觉得,大贤者此次的讲座命题太过幼稚,而在听讲座的同时,笔下比比划划,写着自己下次实验的大概流程。
当然,也有浑身上下就和研究这两字搭不上边的,在狠狠地浑水摸鱼——
比如闻音。
全凭着执行官的职业素养,才让她没有在堪比和尚念经的讲座中昏睡过去。
闻音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手上也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在一脸专注地写写画画。
多托雷1号=素论派学者卡菲尔
闻音写下这行字,然后飞快地又勾抹掉了。
她在进入这间大厅的瞬间,视线扫过,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多托雷的踪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面具之下的脸,但是不必怀疑其他,那个人一定就是多托雷无疑。
有一些人的气质,是无论怎么乔装掩盖都藏不住的,更何况,无论是多托雷还是闻音,都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
他们两个甚至是以一副极度张扬的态度向彼此宣告——
“瞧,我在这。”
只不过多托雷对闻音的到来早有预测,而闻音尚且不知道对方目的如何。
眼下这个时间——他停留在须弥城,却又装作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学者,怎么想都是异常。
呵。
闻音抬起笔,在纸面上冷淡地随手记下大贤者正讲到的一句话。
——多托雷引她来此,必然也做好了为她解惑的准备。
且等着就是了。
预料之中的,并没有让闻音等太久。
台上的大贤者仍然在喋喋不休,直到一声慌张的呼唤骤然从外面传进来。
“大慈树王遇刺!急召各位贤者!”
像是沸油落入滚水。
原本除了大贤者的说话声,就只有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
但现在,人声骤然鼎沸。
“安静!”台上的大贤者骤然冷声道。
他和前来传令的守卫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吩咐道:“全部戒严!立即封锁智慧宫上下,禁止任何人出入!”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是以大多数学者并没有察觉这一命令,只有少数座位靠前的学者听见了。
闻音自然是其中之一。
她身处一片嘈杂的人声中,隔着一团人海和一双深红色的眼瞳相望。
面容冷淡,连唇峰都冷厉而刻薄的年轻学者,对着她,缓缓露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笑容来。
片刻,他起身融入人流里。
大贤者封锁了智慧宫,但只是不让他们离开而已,并没有限制智慧宫内学者们的流动。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学者们自然都没有心情停留在讲座大厅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都四散开,找到自己的朋友或者其他熟人,小声地交谈着自己得到的信息。
闻音眯起眼睛看了多托雷的身影两眼,片刻后她起身跟了上去。
——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闻音与行刺神明一事无关,但是这样的时候,如果要彻查智慧宫,必然会有人发现她并非教令院的学者,更甚至怀疑她就是刺杀大慈树王的人。
闻音甚至怀疑,所谓刺杀大慈树王的刺客根本不存在,只是多托雷搞出来的噱头罢了。
按照更稳妥的做法,她现在应该趁着封锁包围圈尚未完全形成,想办法离开智慧宫。
但多托雷走之前那个眼神,仿佛就像是在告诉她,如果这个时候走了,会错过很重要的消息。
闻音在人群里穿行,眼瞳中一片深沉的黑色,但是那暗色深处,却慢慢涌现出一点兴味的光来。
这是多托雷的机会,未必不是她的机会——
多托雷的身形在前面的拐角一转,倏然不见了。
闻音离那里不过两三步,便也没有加快步伐,依旧是慢悠悠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
三、二、一——
手臂上骤然传来一阵巨力,闻音早猜到这人的举动,并没挣扎,反而顺着对方的力道半跌在他怀里,空着的手臂也半环在眼前青年的脖颈上。
深绿色的衣袖垂下去一截,露出一点雪白的腕子,就搭在青年的颈间。
“许久不见,【歌者】大人对我倒是颇为热情。”优雅而低沉的男声响起。
化名卡菲尔的愚人众执行官【博士】,此时半垂着眼瞳,凝望着她。
却见那少女虽然是倚靠在他怀里的姿势,眼底深处却仍是一片冷然。
这种眼神或许会叫常人感觉冒犯,但是多托雷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既然你已经来了这里,按照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我该向你讲讲这一路的故事了——”
他的指尖擦过少女纤薄的手腕,神色却同抚摸一方上等瓷器没什么区别。
“我相信你并不算太过愚钝,关于我的切片的消息,不需要我再阐述一遍了吧?”
闻音很干脆地回答了一个“嗯”。
多托雷神色似是带着几分追念:“当初运用从遗迹里找到的失传技术制造出那个切片时,我并没有想到一切会像现在这般不可控制,甚至于我本人不得不暂避锋芒,用隐晦的方式向女皇陛下求助——事实也果然如我所料,你就是女皇眼里最适合来帮助我的人选。”
闻音神色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补充道:“所以,你决定在须弥搞出一番大动作,把来帮助你的人反手送进牢狱?”
闻音如果单是从这一世自己的了解,倒是有可能认为变态的只是博士本人和切片中的一个,而眼前神色真挚的博士,只不过是另一个受害者罢了——但是很可惜,闻音早就从游戏里,窥得博士以及他的无数切片的脾性了。
“呵,怎么可能?拥有智慧有时候并不代表拥有力量。我孤身一人来到教令院,甚至不得不隐姓埋名,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多托雷声音放低,听起来别有一份缱绻。
“据我所知,另一个切面一直对你虎视眈眈,想必你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嘘。”闻音突然伸手盖住他的下颌,覆过唇角,捂住了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她仰起一张瞧着纯稚,但眼底流转具是讥嘲的脸,望着他。
“且不说你和另外一个究竟谁是本体谁是切片,单说想把我当做实验体这种事——”
闻音指尖微微绷起,划过眼前多托雷颈侧白皙的皮肤。
有一点痒意,但更多的是突突的刺痛。
“谁知道,究竟是你,还是他——亦或是你们都想呢?”
闻音冷淡地凝望着他,唇珠却是看起来很柔软的朱红色。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动作,很容易叫人感觉暧昧。
但是相对的两人,眉目深处都是一片冷淡且锋利的冷色,仿佛彼此指尖搭着的都是一块木头。
闻音压着多托雷嘴唇的手没有用力,其实并没有限制他的动作,所以,片刻后,她掌心里泛起一点被嘴唇擦过的痒意。
冰凉的,仿佛并没有人类体温的触感擦过掌心。
他说:“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闻音只是冷笑。
下一秒,她骤然垂手扣紧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反扣住他的手腕一拽,两人的身形也骤然变换。
轻轻地“咚”一声响。
体位完全改变了。
闻音将多托雷锁在墙面上,压上去。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
后者知晓她有话要说,顺从地微垂下头,一缕浅蓝色的发尾垂下来,半贴着她的颈侧。
少女的呼吸吐在他的耳边,有瞬间的温暖扑了上来,只是那话语中的寒意却如霜雪般凛冽。
“我不信任博士。比起受你们中任何一个的威胁,不如将这一切在须弥彻底了结——”
“愚人众执行官【博士】背叛女皇,被【歌者】清除,是不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闻音说着,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对方的面容上。
她直觉对方还有底牌未出。
果然,看起来柔弱的学者脸上露出意义莫名的笑容来。
“世界上最理解他的只有我,想要清除那个切片,你必定需要我的帮助。而且——”
“你会需要我的。”
“还记得枫丹的那个小歌女吗,那个给予你祝福,教会你爱的朋友——”
“我假设你还没忘记,在大火燃彻歌剧院的那一夜,你并没有看到她失去全部生机的身体。”
像是毒蛇缠绕上身体,相贴的肌肤都泛起刺骨的冷意。
闻音一瞬间,听见了自己宛若擂鼓的心跳声。
而多托雷低头看她,眼底缓缓浮现出近乎笃定的、浓稠的冷意,只是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而闻音身后,突然响起三十人团中护卫的声音。
“教令院查案!你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