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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可青冥觉着,他这副模样倒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疯上一场。

察觉到谢砚之异样的那刻起,青冥的笑便已僵在脸上。

他动作僵硬地盯着被谢砚之搂在怀中的颜嫣,心情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偏生谢砚之还如同魔怔了般,在不断自言自语:“你说,她究竟还要与我闹多久的别扭?”

他口中的“她”自是指颜嫣。

可她那副失去魂魄滋养的肉身已然开始腐坏。

许是在那十六个不见天日的年头里缓慢地凋零,又或许是蚀骨深渊被劈开的那刻起开始瞬间腐化。

曾经在夜色中都能莹莹发光的肌肤黯淡地像一张泛黄的纸,她静静躺在谢砚之怀里,好似一枝即将凋零腐化的蔷薇。

谢砚之却视若未睹,神色温柔地抚摸着她枯败的面颊。

青冥甚至都不知晓,他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模样,究竟是因为颜嫣,还是受魔骨影响所致?更想不通,有龟蛊护体的颜嫣怎还是死了?

倘若是受魔骨影响,倒还好说,无非就是先疯上十年半载的,以谢砚之的魄力,总会有压制住魔气的时候。

倘若是因为颜嫣……

青冥越想越觉胆战心惊。

若果真如此,又该上哪儿去找个颜嫣还给他?

青冥不敢再多想。

他上下唇不断蠕动,好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君,君上……”

“连龟蛊都已无法阻止夫人尸身的腐坏,这说明……她魂魄已然离体转世了。”

青冥尾音才落,骤然发觉,周身气温已然降到冰点。

谢砚之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冷冷注视着他:“她那么恨我,又有龟蛊护体,我不死,她又怎甘心去投胎转世?”

说着,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漾在唇畔的笑容染上几分癫狂的意味。

“她分明还活着,不过是故技重施,在装死,与我斗气罢了。”

是了。她那性子惯来顽劣,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装死。

很明显,她这厢是又给装上了,他绝不会上当受骗。

理清思绪的谢砚之神色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眼中的癫狂与歇斯底里俱已被柔情缱绻所取代。

那日之后,谢砚之将自己锁在栖梧宫中整整半个月,再未出门。

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与“颜嫣”黏在一起,每日清晨做得头一件事是替“颜嫣”洗漱。

尔后,一件一件为她试穿那些早就备好的衣裙,时不时笑着与她交谈几句:“我家阿颜生得这般好,果真每一件都美极了。”

待选好今日要穿的衣裙,他又将颜嫣抱至菱花镜前,一手托着颜嫣下颌,一手拿着篦子,替她梳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瘦小得可怜,搂在怀里轻得像只猫,仿佛没有一点重量。

不知怎得,他心中突然格外难受。

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下颌,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能让我早点遇见你?”

“你总嚷嚷着要长高要吃胖,可遇见你时,你都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姑娘了,既喂不胖,也长不了多高。”

“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倘若能再早一点遇见你,你是否会少挨些饿?”

“而我,又是否能早些认清自己的心?”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痛苦与仇恨又是否能因此而淡化一些?

无人能应答,只有梳篦穿过发丝的声响在空旷的宫殿中被无限放大。

“沙沙沙——”

“沙沙沙——”

如毒蛇游曳过草丛的声响不断溢出,守在门外的宫娥们只觉头皮发麻。

早就有人怀疑谢砚之其实早就疯了,疯在颜嫣坠入蚀骨深渊的那日。

青冥纵是日日来开导他,亦无半点改变,谢砚之仍沉浸在自己所幻想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事已至此,青冥已然确定,谢砚之定是受了魔骨的影响方才会变成这副模样。跟了谢砚之这么多年,他又怎会不知谢砚之有多厌恶“魔神转世”这一身份?

可他既要从蚀骨深渊底下带回颜嫣尸首,便只能走向这条路。

青冥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谢砚之都不会恢复正常。

甚至,还极有可能会被魔骨上所遗留的残念所吞噬。

青冥承认,他对谢砚之隐瞒这个信息很是卑劣。但只有这样,君上方才能归位,方才有能力去报当年之仇。

人人生而不同,如他这样的人又怎能耽于情爱,将自己困于这方小小的天地?

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有朝青冥所预料的方向去走。谢砚之很安静,出乎意料地安静,并不似当年堕魔那般,被魔骨上遗留的残念所支配,从而大开杀戒。

他学东西向来很快,饶是再没天赋,这般苦练整整一个月,也能像模像样地替颜嫣梳出几个简单的发髻。

梳完发,他如往常一样,将“颜嫣”抱去院子里的秋千上一起晒太阳。

每当这时候,总会走来一只肥嘟嘟的小奶猫,围着他不停地喵喵叫。

谢砚之用下巴蹭蹭“颜嫣”冰凉的发,唇角微微上扬,是笑时的模样。

他轻声与她说:“从前那只大尾巴猫早已老死,它是我出关那日捡到的。”

“比起上一只猫,它更像你,小小的,软软的,脾气很差,一不开心就挠人,格外生气时还会咬人,真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你瞧,我虎口上这道疤便是它咬出来的。”

“可它还是不如你,你多厉害呀,能一手撕裂我心口,鲜血淋漓,数十年不愈。”

说罢,他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再也没说话,只搂紧颜嫣,端坐于秋千上,静看日出日落。

这样的日子尤为单调,他却丝毫不觉乏味,直至月上柳梢头,呆坐一整日的他方才动了动。

栖梧宫后有口温泉。

从前,一入夜,颜嫣便喜欢跑来此处泡热汤。

他看似冷淡,却对颜嫣的喜好了如指掌,天底下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了解颜嫣之人。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了解。

才让他笃定,颜嫣本是惜命之人,绝不会为了逃离他而选择自尽。

只是他的偏执在魔骨的加持下,被放大无数倍,早已丧失理智,已然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褪去颜嫣身上衣物,目不斜视地将她浸泡在热气氤氲的泉水之中。

又打散她盘结于头顶的发,一缕一缕清洗干净,再用丝制的帕子擦拭干她的身体,为她换上柔软的寝衣。

这个过程很枯燥也很漫长。

可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他将颜嫣抱至铜镜前,一点一点烘干她的发,再次盘成髻。

镜子里的姑娘从始至终都未睁开眼,那张纤巧的瓜子脸比他手掌还要小上一圈。

烛光摇曳,映亮她的脸与不知何时浮现在她肌肤之上的暗紫色尸斑。

谢砚之瞳孔骤缩,如遭重击般僵于原地,旋即,颤抖着手,掰开粉盒,一层一层往她脸上敷着粉。

粉敷再厚,也遮不住大片大片往外冒的尸斑,他为自己精心编织的幻境就这般毫不留情地被戳破。

他嗓音哽咽,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阿颜,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的,我受不住的……”

烟火自夜空中升起,盖过黑暗中的低喃,他嗓音在逐渐高亢的爆破声中嘶哑,却在某一刻止住,忽又笑了起来。

是了,他怎忘了这件事?

随着夏日的逼近,八年一度的盛节也将重新开启,今晚便是第一夜。

念及此,谢砚之暗下去的眸子又重新聚起光:“是了,那年盛节你亦如今日这般顽皮,躺在我怀中装死,不论如何逗弄都不肯醒。”

“你喜欢烟花,喜欢热闹,我带你去瞧便是,我再也不把你关着了。”

“阿颜,你不要不理我,哪怕是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总好过现在这样。”

依旧无人应答,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偏生唱得这样入迷。

往事历历在目,一样的街景、一样的房屋、一样的青石板路……

就连当年卖花的姑娘都仍在同一条街道上。

唯一不同的是,时隔十六年,小姑娘早已长大嫁做人妇,如今正手把手牵着自家小女儿来卖花。

小女儿亦如当年的她,笑着拦住谢砚之的路:“大哥哥,你与怀中的姐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鲜花赠美人,她定然会喜欢的。”

当年的卖花小姑娘如今的卖花妇人一眼便认出了谢砚之。

直至今日她都仍记得,那年有个出手阔绰的公子一口气买走了她篮中所有花,笑意盈盈地插了他怀中姑娘满头花。

岁月催人老,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十六载,她半是惊喜,半是感慨,朝那公子笑笑:“你家夫人这是又装上死了?”

谢砚之闻言,轻抚颜嫣面颊,面露无奈:“是呀,内子生性顽劣,也不知这一次要闹上多久才肯睁眼看我。”

卖花妇人笑着直摇头:“夫妻之间吵吵闹闹是常态,你好生哄着,下次莫要再犯错惹夫人不开心才是关键。”

说到此处,她话锋陡然一转:“公子此番可还要再买花?”

谢砚之如十六年前那般,笑着买走了她所有的花,那妇人本还想凑会儿热闹,看这对小夫妻是否仍会如当年那般打闹。

恰时刮来一阵风,掀开谢砚之垂落在颜嫣面颊上的青丝,露出那一团团用脂粉都遮盖不住的深紫色尸斑。

卖花妇人笑容瞬间冻在脸上,尖叫卡在嗓子眼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谢砚之怀里究竟抱了个什么东西,猛地拽走自家小女儿,见鬼似的跑远。

谢砚之视若无睹,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如当年那般插了颜嫣满头鲜花,她却纹丝不动,既没眨眼,也不曾咬牙切齿地跳起来找他算账。

谢砚之轻点她冰凉的额,笑笑。

“也对,都过去整整十六年了,我们都变了。”

……

青冥寻到谢砚之时,第一场烟火将要落幕。光焰如花坠落,夜明如昼。

谢砚之正抱着颜嫣坐在他们曾一同看过烟花的屋顶上。

外界的繁华与热闹皆与他无关。

他静坐在那里,仿若一朵将要消融于曙光之下的霜花。

青冥从未见过谢砚之这般颓靡的模样,没由来得一阵难受。

他没喜欢过任何姑娘,自是不懂谢砚之为何要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情”之一字,当真是这世间最叫人头疼的东西。

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靠近,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被谢砚之打断。

“嘘,别说话,你吵到她看烟花了。”

说这话时谢砚之甚至还在笑,流淌在眼中的偏执令人胆战心惊。

很显然,他已在妄想中走向崩坏。

那一霎,青冥只觉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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