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思绪的那短短一瞬之间,颜嫣只觉头皮发麻,虎毒尚不食子,她从未见过柳月姬这般冷血之徒。
结果也正如颜嫣所预料,碧汀苑中,柳月姬的元婴正在步步逼近柳南歌。
在此之前,柳月姬也曾尝试过夺舍其他修士,却无一不失败。
眼看她残存的魂魄之力就要溃散,她这才把主意打到了柳南歌头上。
同血脉夺舍的成功率能提升至八成,她既为柳南歌生母,那么,夺舍成功的概率甚至能直逼十成!
也就是说,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她定然能够成功夺舍柳南歌。
此时的柳月姬已彻底疯魔,她面目扭曲地靠近柳南歌,状若癫狂地说道。
“你可知为何这十万年来飞升到仙界的大能多不胜数,那些大能却再无音讯?”
“你又可知仙界与神界为何会成为上界?我等却生而为下界蝼蚁?”
“因为,我们也被关在了笼子里,我们亦是他们饲养的牲畜!”
“南歌,乖~不要试图反抗。”
“你这条命留着本就没多大的用处,把它交给娘,娘会替你报仇,娘会打破通往上界的路!届时,再无仙凡之别!人人生而为仙!”
柳南歌早已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所吞噬,哭得声嘶力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某个瞬间,她只觉灵台一阵刺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灵魂正在剥离自己肉.身。
灵魂将要离体的最后时刻,响彻在柳南歌脑海中的,竟是颜嫣的声音。
“你可千万要保持住,别从云端上跌落下来,否则,我第一个上去踩你,踩得你永无出头之日。”
她都快记不清,自己究竟被这句话折磨了多久,自颜嫣坠崖后,时时刻刻响彻在她脑海中。
无数个深夜,她因这句话而辗转难眠,又因这句话而刻苦修炼。
她出身高贵,天资优越,颜嫣活着的时候赢不了,总不能到最后还输给一个死人,她想要谢砚之看到自己,这已成为一种执念。
不论用怎样的方式,她都想让谢砚之眼中有她。
柳南歌空洞的眼眸骤然聚起光,那张原本麻木的脸亦随之变得狰狞可怖。
她不要从云端跌落!她不要被颜嫣踩在脚下!她不要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局势骤然倒转,柳南歌的魂魄非但未被挤出去,还顺势运转起了当初被柳月姬逼着去练的邪门功法。
柳月姬的修为源源不断涌入柳南歌体内,可她根本停不下来,又哭又笑,用微微发颤的嗓音说道。
“娘,不要怪我,这都是你教我的,当日是你逼我练此邪功,今日亦是你在逼我杀你。”
“我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我不能就这么让颜嫣踩在我头上!”
“还有谢砚之,我那么爱他,他凭什么对我不屑一顾?”
“我要活着!我定要好好活着!”
“反正你肉身已毁,早已存不住灵气了,不如把你残余的修为给我,对!都给我!”
她像一头不知餍足的兽,红着眼疯狂吸收柳月姬残存的修为,青筋根根爆起,灵脉都快被撑爆亦不曾收手。
不够,不够……这些修为还远远不够,转入她体内的尚不足六成,她与谢砚之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了,远到根本不足以将他囚在身边。
黑暗中,有婢子提灯而来,恰好撞见柳南歌弑母。
柳南歌猛地抬头,隔空扼住那婢子脖颈,语气森冷:“你都看见什么了?”
那婢子面白似纸,冷汗直冒,结结巴巴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小姐饶命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彻骨地冷笑,柳南歌虚空而握,手指寸寸收紧,不过须臾,那婢子便已炸做一蓬血雾,消散在夜色里。
温热的血兜头洒落,浇了她满身,柳南歌忽而又露出惊恐的表情。
她在晚风中蜷缩成小小一团,紧紧抱住自己膝盖。
冷,很冷很冷。
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她两眼发直,不断喃喃自语。
她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百米高空上,目睹全程的颜嫣已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惊骇,毫不犹豫地调头,选择离开柳家。
柳月姬既已死透,旁的事统统都与她无关,她得想法子快些寻到蚀骨深渊才是。
殊不知,就在颜嫣离开不久,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来得尤为突然,雪白的衣裾在晚风中轻扬,如鬼魅般飘然而至。
他柔且清的嗓音突兀地响彻在夜色里,犹带着几分笑意。
“你说得对,错根本就不在你,而是这个世界。”
柳南歌豁然抬首,警惕地看着这个不断向自己逼近的白衣男子:“你是谁?”
白衣男子缓缓摘下戴在脸上的金属面具,笑而不语。
莹白的月光倾洒在他俊美的面庞上,柳南歌瞳孔倏地放大。
在她将要启唇说话时,白衣男子抬手指天,神色矜傲。
“吾乃世间秩序的奠定者,苍梧仙君,也正是你们口中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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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奋力赶路的颜嫣也不甚与一人迎面相撞。
待看清那人面容时,颜嫣与他皆露出惊愕的神情。
那可不是旁的人,正是徒手撕裂虚空,匆匆打雍州赶来的谢砚之。
他在颜嫣身上附着了一缕神识,故而,能在颜嫣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赶来。
多日不见,他肉眼可见的变憔悴了,又因以修士之躯强行使用神术撕裂虚空,神魂承受双重伤害,肤色本就极白的他在月色下白得恍若透明,好似一樽易碎的琉璃。
颜嫣无暇去关心这些,刹那间,心如死灰,她甚至都已放弃反抗,无力地笑了笑。
这抹笑落入谢砚之眼中格外刺眼。
她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说着愈发伤人的话:“我所有底牌都亮出来了,你毫无悬念地赢了,开心吗?”
见颜嫣如今这副模样,谢砚之又怎开心得起来?
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咽下将要溢出喉间的淤血,缄默不语地将颜嫣拽上飞行法器。
这艘飞行法器外形很独特,生得像马车,行驶速度虽缓慢,胜在宽敞舒适。
颜嫣静靠在车壁上发愣,谢砚之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似曾相识的场景,心境却与那时截然不同。事已至此,谢砚之已不知该如何去与颜嫣搭话,只怕多说多错。
既如此,倒不如不说。
颜嫣心中亦是感慨万分,兜兜转转,终还是落到了谢砚之手中。
可若就这般让她放弃挣扎,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扭头望向窗外,思索应对之策。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大亮,迎面袭来的风吹散堆积在天幕上的白云,霎时间阳光蜂拥而来,整个世界都清晰了。
流云在脚下翻涌,颜嫣在云与云的罅隙间看见了连绵不绝的山峦,与指甲盖大小的碧色田野。
再往前,一切又都变得模糊朦胧,就像是笼了层绛紫色的薄纱。
死气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
颜嫣视野中豁然闯入一条不断向前开裂的幽深沟壑。
她有着一瞬间的恍惚,眼睛忽地睁大,双眸骤然被点亮。
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
那条循着死气而来的沟壑正是颜嫣在苦苦寻觅的蚀骨深渊。
颜嫣压制住心中的狂喜,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扭头望向谢砚之。
用极淡的语气说道:“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柳家的?”
沉寂打破得有些猝不及防。
谢砚之早已做好颜嫣十天半月都不搭理自己的打算。
他怔了好半晌,旋即,望向她脚踝,淡声道:“系在你脚踝上的那枚玲珑骰子中附有我的一缕神识。”
听闻此话,颜嫣自嘲地笑了起来。
“可真是百密而一疏啊,我将你给的东西送给了十个路人,让他们分别赶往十个不同的方向,唯独忘了它。”
也是,它那么小,那么没有存在感,戴久了便忘了,那本是一个将她拴在谢砚之身边的枷锁。
是枷锁,亦是谢砚之执念的源头。
两百年岁月倏忽而逝,只有它与那幅意外被颜嫣带回来的画能够证明,他们相识于两百年前。
谢砚之嗓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
“阿颜,莫要再闹了。”
他不自觉放柔嗓音,想要牵住颜嫣的手,却被躲开,他手在空中顿了足有三息之久,颜嫣仍无要与他亲近的打算,只能黯然收回,藏在袖中,紧攥成拳。
而后,又不知过去多久,他方才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
“阿颜,我已寻到溯世镜,不论你想知道什么,它都会告诉你。”
“你可知,我们之间本不该如此。”
“倘若你看完我们全部的故事,仍坚持要走,我便放手。”
颜嫣没回话,不动声色瞟了眼窗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距离飞行法器尚有一段距离的蚀骨深渊已然逼近。
她垂着睫,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是欲盖弥彰,亦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你别过来,不要靠近我!”
此时的颜嫣犹如困兽,歇斯底里,根本听不进谢砚之说得任何话?
谢砚之果真停下了,没敢再动。
他知颜嫣性子倔,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激怒她,否则,一个不慎,怕是要玉石俱焚。
为保万无一失,颜嫣仍在想办法拖延时间,她闭了闭眼睛,缓声说道。
“这次逃跑,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任何人都无关,你不要迁怒他人”
谢砚之微微颔首:“我知道。”
颜嫣又道:“你出去,立刻消失在我眼前,我不想看见你。”
谢砚之犹豫片刻,仍选择按照颜嫣所说去做,却不曾想,变故竟会发生在他推门而出的那刻。
谢砚之转身回眸的刹那,目眦欲裂,浑身血液冻结,连心跳都好似漏了一拍。
他看见颜嫣从窗中跳了下去。
她坠落的速度是那么地快……
快到谢砚之想拽住她的衣角都来不及。
也就是这时候,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脚下便是蚀骨深渊。
可这次,她是笑着坠落的。
厚厚的积云被狂风撕裂,初升的朝阳洒落在她脸上。
她梨涡浅笑,嗓音又软又粘,唯独眼神是冷的。
——“你永远也别想抓住我。”
万尺高空上,凛冽似刀刃的风将她的话语搅得支离破碎。
那一瞬息之间,谢砚之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悄然碎裂。
狂风呼啸而过,她那么轻,如尘埃般,轻飘飘坠入那个连光都透不进的深渊。
世上当然有谢砚之手伸不到的地方,这便是颜嫣早早就为自己写好的结局,恨到极致时,竟是连具完整的尸骨都不愿留给他。
可颜嫣未曾料到,谢砚之竟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往下跳。
落地的那个瞬间,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谢砚之大抵是真喜欢她。
倘若……他,可世间哪有什么倘若?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床底下的那个洞:好歹是个挖了整整三章的洞,咱终于派上用场了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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