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砚之说得对,她凭什么要为一群不相干之人舍弃手刃柳月姬的机会?
更别说,他们还都是些不分是非的白眼狼。想是这样想,可不论怎样,颜嫣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眼前。
她之所以在这里与柳月姬说这么多废话,说白了,就是想从柳月姬口中套出解救众人的法子。
偏生她又做不到就这么放过柳月姬与谢砚之,就这般陷入两难的境地。
那些痛苦的呻.吟无孔不入地钻入颜嫣耳廓,每多死一个人,她心中的自责便深一分。
就在颜嫣将要松口的前一秒,看了许久热闹的谢砚之又开口了。
他道:“想要解决此事,很简单,你只需发下血誓,承诺绝不会违背誓言即可,它对凡人亦有一定的约束力。”
颜嫣目光在谢砚之身上停留了很久,虽不懂谢砚之究竟想要做什么,仍以最快的速度立誓。
“我若违反此誓言,定将死无全尸。”
语罢,她定定望向柳月姬:“该您了,您可有做好选择?”
目的既已达成,柳月姬也不想再耽搁下去,她侧目望向从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柳南歌,缓缓闭上眼睛:“柳家不可无主。”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这是为保自己性命而舍弃了柳月姬。
这个答案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听闻此话,柳南歌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眼泪亦随之滚落,浸湿芙蓉面。
未曾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颜嫣不禁皱起眉头,她是很不喜欢柳南歌,可这一刻,她仍忍不住对柳南歌心生同情。
她至少还有颜璃,还有几个至交好友,看似什么都有的柳大小姐实则什么都不曾拥有。
可也仅仅只是同情,颜嫣摇了摇头,露出失望的表情。
“柳家主您与付掌门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柳月姬早已等不及了,她体内灵气至少已被棎木吸走十分之一,再折腾下去,怕是会伤及根基。
连忙催促颜嫣:“快!你赶紧爬到树顶,树顶上有根拇指粗细的嫩芽,只需将它砍了,便能为我们赢得一线生机。”
却不想,颜嫣等的就是这句话。
若不是为了这句话,她何须与杀母仇人折腾这么久?
她看着柳月姬,轻声笑道。
“和我有仇的从头到尾都是你,我这是闲得慌吗?干嘛要杀你女儿?”
“还有,忘了告诉你,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要好好活着,究竟是死无全尸,还是粉身碎骨,我通通都不在乎。”
“在柳家主您这等大人物看来,我这般折腾分明就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人生来就站在峰顶?”
语罢,颜嫣即刻祭出血雾,毫不犹豫地砍掉柳月姬头颅。
血液喷涌而出的声音倏地划破夜的平静,柳南歌瞳孔骤然一缩,嘴唇轻颤,那些话却卡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出不来。
除谢砚之以外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颜嫣擦掉洒落在唇畔的血渍,半刻都不曾耽搁,又转眸望向缩在角落里的付星寒,笑意凉薄。
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当年所发生之事,我都在溯回中看到了。”
“第一场戏既已落幕,第二场自是该轮到您上台去唱了。”
付星寒从听到颜嫣让柳月姬二选一时,便已经猜到,自己定也是她的复仇对象之一。
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不禁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又不免觉得悲凉,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他知颜嫣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早已做好赴死的决心,语气决绝。
“我知道你等这一刻定然已经等了很久了,动手罢。”
支撑着他的那口执念早已消亡。
他苦苦追求的名与利也将成空,活或者是死又有何区别?
出乎意料的是,颜嫣并不打算取他性命,但闻她道:“你终归是我爹,我不可能会杀你。”
“可我也绝不会让你的下半辈子好过,这是你背叛我娘亲的报应。”
音落,她又转身望向谢砚之。
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血雾在指尖缭绕,沁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直袭谢砚之面门……
“砰——”
说时迟那时快,血雾与浓黑的魔气相撞,掀起巨大的风暴。
颜嫣眼前霎时扬起漫天黄沙,迎面刮来的那一阵阵妖风着实太大了。
视线被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眼看就要跌倒,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再睁开眼,谢砚之已近在咫尺,正牢牢扣住她手腕。
颜嫣整个人都僵住了,神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复杂。
谢砚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没说话,只唤了声:“青冥。”
就在他尾音落下的那霎,一个全然陌生的玄衣男子架着龙车飞掠而过,颜嫣就这般轻飘飘地被谢砚之塞入车厢之中。
此刻的颜嫣脑子里乱糟糟的,仍有些缓不过神来。
已然换了副新皮囊的青冥架着龙车,哼哼唧唧念叨着:“就你那点小伎俩,又怎逃得过君上的眼睛?恃宠而骄也该有个限度啊,老子劝你还是见好就收,少折腾。”
至此,颜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原来,她又输给了谢砚之。
可她不想输得这么不清不白,至少得弄清楚自己究竟败在哪里。
已从震惊之中抽回心神的颜嫣直奔主题,问青冥:“他之所以整这么一出,就只是为了试探我?”
青冥挠了挠脑袋,颇有些烦躁。
“少来套话,老子哪儿知道这么多?”
青冥说得可都是大实话,他的确不知道自家君上究竟在搞什么鬼明堂。
确切来讲,谢砚之并不信任包含青冥在内的任何人,故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颜嫣对青冥所说之话半信半疑。
待到车外风沙消弭,她推开窗,远目眺望。
这个时间点,天之将亮,四周已不再是一片漆黑,有几缕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
颜嫣忽闻“轰”地一声巨响,那株足矣遮天蔽日的巨树,被谢砚之以剑气劈开,从树冠到树根,裂成均匀平整的两半。
霎时间尘烟四起,大地剧烈震荡,久违的阳光蜂拥而至,照亮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或是劫后逢生的狂喜,或是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空,又或是以手掩面放声大哭。
混乱中,无人发觉柳月姬的元婴已悄然溜走。
天色越来越亮,耀眼的朝阳破开层层雾霭,高悬在天际。
这一刻的阳光太过刺眼,颜嫣只隐隐看见谢砚之正逆着光朝自己走来。
眼看他就要逼近,颜嫣那混乱的脑子反倒彻底清醒。
倘若打一开始谢砚之就在装,那么,一切不合理都将变得合情合理。
只是,她不懂谢砚之为何会救被棎木所缠住的其他人,又为何要假装被困,真只是为了试探她这么简单吗?
颜嫣却不知,唤醒棎木的是柳月姬;使其发狂,缠住所有人的却是谢砚之。
谢砚之曾对颜嫣说过,他此番前来,除了要帮她杀柳月姬,还需确认两件事。
第一件事:揪出柳月姬背后之人,也就是棎木真正的主人。
早在颜嫣恳求他去救穗城之人时,他就已发觉,此事定有仙界之人在背后操控,否则,就凭一个柳月姬,又如何能将棎木从仙界带到下界?
他便将计就计,一步一步给柳月姬施压,逼得她不得不提前启动计划,只可惜那人从始至终都未现身。
若不是为了兑现“帮”颜嫣杀柳月姬的诺言,耐着性子再等上几日,定能顺藤摸瓜,揪出那人的尾巴。
而今,柳月姬一死,线索自也就断了,可谢砚之并不后悔,人族修士乃至整个六界的生死存亡皆与他无关。
第二件事也已有了答案,颜嫣果然还是想杀他。预料之中的结果,谢砚之心情却比想象中更为沉重。
他收剑入鞘,立于车厢外,凝视颜嫣许久。
许久以后,方才目光凉凉地道:“继承我的遗产、再养上十几二十个面首?”
思绪突然被打断的颜嫣:“……”
她半天才憋出句话来:“骗人的,就我这小身板哪儿能吃得消?”
话一出口,谢砚之又逼近几分,颜嫣头顶的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压迫感如影随形,她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彻底放弃抵抗。
不管怎样,她这次都把事做得太绝了,毫无转圜的余地,谢砚之想必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与其再做无谓的挣扎,不如让自己“死”得体面些。
谢砚之也的确没打算轻易放过颜嫣,可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冷冷笑道:“想继承我的遗产可没那么容易。”
颜嫣一反常态地没与他闹。
大仇得报,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空虚,吊着她的那口气像是突然被抽空。
她靠在光滑的车壁上,放松身体,一点一点向下滑落。
也是,若无龟蛊,她早就烂得只剩一副骨架,何尝不是在靠一口气吊着呢?
她表现得太过反常,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缥缈得像是海上一戳就会破的泡沫。
谢砚之没由来的心慌,面色苍白地将她揽入怀里。他突然很害怕,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颜嫣像是已经死了。
唯有紧紧拥抱她,方才能感受到,原来她还活着。
可颜嫣就这么静静窝在他怀里,不言也不语。
此刻的她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甚至,连体温都比寻常人低。
那么,此刻被他抱在怀里的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具尸体?
谢砚之试探着唤了句:“阿颜?”
颜嫣仍未接话,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她从未如此疲倦,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隔了很久很久,她方才启唇。
轻声询问谢砚之:“你如今抱着我是种怎样的感觉?”
说不出是种怎样的心情。
谢砚之静静凝视着她,不曾接话。
颜嫣也仰头望着他,自顾自地道:“有时候我也挺困惑的,这样的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谢砚之再也撑不住,紧紧搂着她,尾音发颤:“再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我定会送你一具最好的肉身。”
颜嫣终于展颜笑了,笑意只浮现在表面,未达眼底。
柳月姬一死,他们之间的缘分便也就断了,哪儿还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