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算是什么?打一巴掌再赏颗蜜枣?◎
谢砚之推门而入时, 一眼就瞧见了被颜嫣推翻的桌椅与满地狼藉。
而始作俑者颜嫣,正闭着眼蜷缩在被子里。
夕阳被窗外斑驳的树影搅碎,窗棂的影子投映在光滑的地板上。
谢砚之踩着光与影, 一格,一格,向前走。
他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晰。
颜嫣的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
长且卷翘的睫上挂着尚未干透的泪液,眼尾染着一抹红。
看着很委屈。
这是颜嫣与谢诀联手后, 对谢砚之的第一波考验。
其目的, 是为了验证颜嫣在他心中究竟占多少分量, 关系到他们二人的下一步行动该如何实施。
大白猫谢诀神色慵懒地趴在桌上, 密切注视谢砚之的一举一动。
谢砚之缓步而来, 停在床畔, 盯着颜嫣湿漉漉的眼睫看了半晌。
终还是伸手, 为她擦拭掉那滴摇摇欲坠的泪。
冰凉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手上, 比水多了几分粘稠。
谢砚之看着颜嫣哭得绯红的脸颊, 神思恍惚。
这么多年过去, 她依旧是个爱哭鬼。
过去的那八年间, 他都快记不清颜嫣究竟在他面前哭过多少回。
睡醒找不到他时要哭,被冷落了要哭, 就连生气闹别扭前也得先哭上一回。
说她是水做的,一点不为过。
明知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假哭, 他仍没办法彻底狠下心来。
这次, 亦如此。
谢砚之常年握剑,指腹稍稍有些粗粝, 擦过面颊时的触感格外明显。
颜嫣心中无比惊骇, 她假哭不过是为了博可怜, 顺带在谢砚之面前示个弱。
万万没想到,素来喜洁的谢砚之竟会用手帮她擦拭眼泪?
纵是如此,依旧无法磨灭颜嫣对谢砚之的恐惧。
她在努力克制,让自己别在谢砚之指尖下战.栗。
谢砚之将颜嫣的反应尽收眼底,在她即将忍不住的时候,收回了手。
他既已决定要将颜嫣留在身边,有些事还是不捅破得好,大家都有回旋的的余地。
可在颜嫣看来,他这人未免也忒奇怪。
颜嫣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只知,她装了多久的睡,谢砚之便守在一旁,盯着她看了多久。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颜嫣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她着实装不下去了,垂着眼帘,捏着被角,眼睫一颤一颤,就是不想抬头,去与谢砚之对视。
谢砚之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垂着脑袋的样子看上去好乖。
可她从未乖过。
也就生了张柔弱可欺的脸,实则,胆大妄为得很,放眼整个修仙界,怕是都找不出几个比她更胆肥之人。
颜嫣心知,这么与谢砚之闹别扭也不是办法,该面对时仍需面对。
想通了的她抬起眼帘,决定直面谢砚之,偏生谢砚之又在此刻挪开了视线。
颜嫣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与他微微滑动的喉结。
趴伏在桌上的那只大胖猫如今正被谢砚之强行抱在怀里,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挠着“猫咪”的下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颜嫣现在倒是不怕了,看着神色狰狞的“大胖猫”,内心很复杂。
这可是谢诀啊……
本还好端端蹲在一旁看戏的谢诀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他在谢砚之怀中拼命挣扎,想跑又跑不掉,只能用眼神向颜嫣求救,满脸写着“救救我救救我”。
颜嫣到底是个讲义气的。
明明自己都慑于谢砚之的淫.威,不敢轻举妄动,却鼓起勇气,从谢砚之怀中抢走生无可恋的谢诀猫猫,且拍着桌,色厉内荏地为自己壮着胆:“它是我捡回来的!”
尾音才落,好不容易抢来的猫又被谢砚之抢走。
不待颜嫣做出反应,他已扒拉开大胖猫脖子上长长的茸毛,翻出一块系在它颈上,拇指大小的玉牌。
玉牌上大刺刺地刻着“谢砚之的猫”五个大字,看得颜嫣瞠目结舌。
谢砚之朝她挑挑眉,表情很嚣张。
颜嫣是真无话可说,趁谢砚之没注意的空当,偷偷与谢诀交换了个眼神。
谢诀表示他也很懵,他就随便找了只猫附身,谁能想到,竟是谢砚之养的。
不过……他没事养什么猫啊?
他像是那种有耐心养宠物的人?
颜嫣与谢诀四目相对时,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困惑。
隔了半晌,颜嫣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脸无语地看着谢砚之:“它就没有自己的名字吗?挂上你的大名算什么?”
谢砚之神色不变,轻挠大胖猫肥嘟嘟的下巴,用商量的语气问它。
“你需要自己的名字?”
听闻此话的谢诀困惑且迷茫。
他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喵”一声来配合谢砚之?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谢砚之已然开始自问自答。
“不需要。”
谢诀:“???”
颜嫣:“……”你开心就好。
此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谢砚之揉了几下毛茸茸的猫耳朵,终于对它失去兴趣,擦拭干净手指,扣住颜嫣手腕。
在他袭来的那霎,颜嫣身体瞬间绷紧,显然已进入戒备状态。
她并不想在谢砚之面前表现得这般明显,是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谢砚之对此视若无睹,垂眸望向她:“换身衣服,我们出去玩。”
顿了顿,补充道:“外面有好吃的。”
他当然知道,颜嫣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可他既已决定让颜嫣留下来,那么,一切都将回到从前。
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当颜嫣是在与他闹别扭,又像从前那般,躲起来偷偷地哭。
她时而像块没骨头的牛皮糖,时而硬气得很。
真受了委屈,反倒不肯轻易与他说。
扭着头,死活不让人去看她的脸,非要在这种时候展示出她的傲骨。
偏偏又被那汹涌的泪水给出卖,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在地上,洇湿一片。
那些年他是真被她给哭怕了,又不会哄小姑娘,只能干巴巴地说。
“泗水街上新开了家糕点铺。”
一听这话,本还在悄悄抹眼泪的小姑娘立马抬头,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砚之哥哥,你这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贪玩,他微微颔首,向她伸出手。
可他却忘了,她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才不要牵手,这等好时机就该抱抱。
抹掉眼泪,一把跳进他怀里,长长的睫上犹自挂着泪水,却笑得格外甜。
“走咯~去吃新出炉的点心~”
回忆中那张稍显青涩的脸与现实中的重叠在一起。
听闻此话的颜嫣却无半点反应。
谢砚之盯着她看了半晌,继而又补充道:“今晚有花灯会。”
颜嫣最喜欢凑热闹,听闻此话,果真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实际上这个时候哪有什么花灯花?
不过,谢砚之既然说有,就一定会有。
为她办一场花灯会本就不算什么难事。
难的是,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它办好。
.
婢子们举着银质托盘鱼贯而入。
颜嫣一动不动地坐在水镜前,任由梳头婢子折腾她。
那梳头婢子听从谢砚之差遣,正绞尽脑汁在为接下来的花灯会拖延时间。
颜嫣脸小个子也小,撑不起繁复的发式。
梳头婢子便特意选了个看似简约,工序却尤为复杂的垂髫分肖髻。
将她满头青丝分成若干份拇指粗的发束,再一绺一绺结成环,绕在头顶。
加之梳头婢子有意拖延时间,折腾了足有两个时辰才梳好这个髻。
谢砚之不喜颜嫣佩戴太多饰品,越是简约素雅越能衬托出她的美。
颜嫣是个俗人,就喜欢满头珠翠,却不知,戴在她头上的那枚看似不起眼的步摇,足矣让整个修真界动荡,哪怕是镶嵌在其上最不起眼的那颗宝石,都能让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元婴大能争个你死我活。
谢砚之从不知节俭为何物,用在颜嫣身上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
也只有过惯了好日子的谢公子会这般穷奢极侈,就连颜嫣用来做罗袜的布料都是仅存在于说中,有市无价的天蚕丝。
七星门曾有位长老侥幸得到一件天蚕丝法衣,足足摆了三日流水席,向所有亲朋好友显摆够了方才收手,将天蚕丝法衣供在府中压箱底,至今都未穿过第二回 。
若是被他知晓,颜嫣一介凡女寝衣罗袜皆为天蚕丝所制,怕是得气到当场归西。
奈何颜嫣是个不识货的,从不知晓自己是座移动的矿山。
故而,也无所谓珍惜不珍惜,磕磕碰碰弄坏衣裳是常有的事。
颜嫣对镜梳妆时,外面的世界闹哄哄。
谢砚之轻飘飘一句话落下,如今整座城都笼在一片光彩溢目的灯海中。
这一夜,不论凡人还修士,皆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
莫名其妙多了场灯会也就罢了,入场游玩还能白领灵石,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差事?
不消片刻,游花灯会领灵石这等好消息便如插上翅膀般传遍全城。
街道上人满为患,精心装扮后的颜嫣与谢砚之并肩而行。
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人气,颜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有这么多人?
谢砚之在灯火阑珊中凝视她的脸,见她眼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亦不自觉扬起唇角。
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谢砚之难得主动,替颜嫣买了包玫瑰糖。
从前,都是颜嫣缠着他要买这买那。
她什么都想吃,奈何街上好吃的着实太多,吃不完又舍不得丢掉,什么都要拿在手上。
看见新鲜玩意儿,也不考虑自己还有没有手去拿,继续缠着谢砚之去买。
发现自己着实空不出手来拿,又眼巴巴瞅着他:“砚之哥哥,你帮我吃一点好不好呀?这个玫瑰糖可甜啦~”
谢砚之喜洁,怎会轻易去碰别人吃过的东西?
可颜嫣向来胆大妄为,踮起脚尖,仰头将那块糖渡入他口中。
甜丝丝的滋味顺着唇齿渗入四肢百骸。
向来不喜甜的他那一刻在想。
原来,甜竟是这种滋味。
从往事中抽回心神的谢砚之若有所思地看着颜嫣手中的玫瑰糖。
察觉到他的目光,原本一口都不想动的颜嫣把糖片掰碎,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直至再也塞不进了,方才停下。
谢砚之忍不住皱起眉头,从她手中夺过油纸包。
鬼使神差地捻起一块糖含入口中,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却吃不出一丝甜味来。
那块糖在他口中发涩,涩地他舌根都是苦的。
原来,有些东西只能停留在回忆里。
二人一路无话,继续向前走。
拐过前面那个巷口,便是花灯会与普通街道的交界口。
那里人来人往,花灯尚未挂好。
谢砚之不想让颜嫣发现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笔,伸手揽住她腰,示意她往回走。
出于本能的恐惧,谢砚之把手伸来的时候,无意识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也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让谢砚之陷入沉默。
他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看着颜嫣。
颜嫣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做有些不妥,为了将功补过,勉为其难地牵住了他尾指。
谢砚之心情愈发烦闷,面上已隐隐透露出几分愠怒。
识时务者为俊杰,颜嫣手又向上挪了挪,行,那就再多抓一根手指吧,不能更多了。
谢砚之却趁此机会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比她大了足有一圈,握起来毫不费劲,能够完完全全将其包裹住。
颜嫣动了动,想从他掌心抽离。
他握得更紧,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谁都不曾开口说话,就这般手牵着手,静默无言地在街道上游荡。
被谢砚之这般折腾,颜嫣早无先前的喜悦,渐渐地,她发现这个夜一点都不寻常。
街道上明明有这么多人,却半点都不拥挤,过往的行人像是在特意避开她与谢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