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嫣终于洗完了这五十年来的第一个澡,搓了足足八盆黑水,小白能一眼认出她,实属奇迹。
换上新衣裳的颜嫣刚推开浴室门,便迎面撞上个灰袍男子。
男子怔了怔,直勾勾盯着她的脸,显然没料到会在家中看见这么个小美人儿。
妇人恰好抱着刚浆洗好的衣衫来到院子里晾晒,见到那男子,连忙丢下衣篓,赶了过来,挡在颜嫣身前,替她隔开那男子的目光。
笑吟吟地道:“顾郎,你怎么回来了?”
被称作顾郎的男子目光仍黏在颜嫣身上,自上而下地将她打量了个遍,方才转过身,压低嗓音与那妇人道:“这凡女是怎么一回事?”
妇人微微侧目,悄悄朝颜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末了,将顾郎拉至一旁,一五一十说起了她与颜嫣的相识过程。
颜嫣便趁这个空档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她拧干头发,敞开双臂,大喇喇地仰躺在床上。
不知跑去哪儿溜达的青冥又冒了出来,正欲开口说话,却见颜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
她在听墙外的声音。
死过一次的她失去了味觉与嗅觉,听觉倒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她却仍能听见墙外那妇人忐忑又有些许期待的声音。
“顾郎,我这肚子是一日比一日大了,你,你可有挑好日子?何时去我家下聘呀?”
围墙外的顾郎沉默片刻,旋即大发雷霆:“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还妄想嫁给我?”
“若不是念在你我自幼相识的份上,我会花这么大价钱把你从鼎炉楼里赎出来?”
“总之,你现在就在这儿乖乖把我儿子给生下来,生完儿子,还完你的赎身钱,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墙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啜泣声。
顾郎的声音还在继续:“哭?哭什么哭?我对你这破鞋已是仁至义尽,利息钱和伙食费都还没找你算,你倒给我哭上了?”
……
颜嫣偷听的姿势已从躺在床上变作倚在窗上。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里,她便理清了妇人与那顾郎之间的关系。
他们二人自幼相识,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相互喜欢过。
后来顾郎成了仙门弟子,再无音讯。
多年后,二人再相遇,却是在鼎炉楼中。
顾郎成了妇人开.苞夜的恩客,却不想,一次就让她怀上了。
恰巧那段时间顾郎手头上宽裕,便咬牙将她赎了出来,养在这间院子里。
妇人还傻傻地以为他要把自己娶回家,一直都在等他开口提亲,直至现在才明白,他不过是想空手套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仅如此,他动辄对她拳打脚踢,一分银钱都不给她也就罢了,还时常来她这里拿钱去鬼混。
天色渐暗,颜嫣捧在掌心的那盏茶早已凉透,感受不到半点余温。
顾郎一脸烦躁地从墙那头绕进内院,恰好与倚在窗上晾头发的颜嫣目光相撞。
月色溶溶,颜嫣的脸浸在夜色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忽地笑了起来。
她生了张惹人遐思的漂亮脸蛋,笑时尤为动人。
这一笑,都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勾得顾郎如坠梦里,魂都不知飘去了何方。
他这辈子又何曾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
正欲上前与其搭话,颜嫣的下一个动作却是“砰”地一声把窗阖上。
徒留顾郎一人杵在院中发愣。
而今已立夏,天暗得越来越晚。
待到月上柳梢头,夜色渐浓,颜嫣又重新推开了窗。
她手里拿了把细密的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
“沙沙沙——”
“沙沙沙——”
篦子穿过发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擦着人耳膜,像是一场暗潮汹涌的邀约。
有风自墙角袭来,裹着淡淡栀子花香。倏忽间,她手中动作一顿,掀起眼帘,懒懒瞥向前方。
原来,是那顾郎趁着夜色偷偷摸了过来。
他对颜嫣那抹笑可谓是牵肠挂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此刻,那顾郎正直勾勾地盯着颜嫣,眼中喷涌着不加掩饰的欲.色。
他已从妇人口中得知颜嫣是个无依无靠的凡女,连客套话都懒得与颜嫣说。
傲慢且直白地道:“你这小凡女生得不错,跟了本君,仙丹灵药管够,若能替本君诞下有灵根的孩子,本君还能破例纳你为妾。”
颜嫣垂着眼睫,笑而不语。
凭良心来说,她笑起来的模样是实打实的勾人,但顾郎总觉得,她在嘲讽自己。
可转念一想,她这小小凡女哪有胆子敢嘲笑修士?
于是,他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句:“你笑什么?”
颜嫣终于掀开了眼帘,面上笑意不减:“我只想在想,凭什么连你这种货色都能修仙,而我却不能?”
顾郎神色瞬变,面色阴沉似水。
“你这小贱人什么意思?”
颜嫣笑得愈发璀璨,整个人花枝乱颤,音调也蓦地一下拔高,回音在寂静的夜里来回缭绕。
“修仙的既都是你们这种德性,那得道飞升的又该是些什么玩意儿?”
修士的威权又岂能被一介凡女这般挑衅?
顾郎终于坐不住了,大步上前,一把扣住颜嫣手腕,咬牙切齿道:“你这是在找死!”
颜嫣终于止住了笑。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乎就要被顾郎折断的腕骨,复又抬眸,定定望着他。
月光缓缓流淌。
她精致小巧的脸笼在夜色里,犹如鬼魅。
一字一顿道:“不,找死的,是你。”
音落,丝丝缕缕血雾自她葱白的指尖溢出,蛛网般缠绕在顾郎身上。
……
“呼——”
阴风四起,乌云在这一刻掩住了皓月,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那一声声孱弱的呜咽,被初夏时节逐渐嘹亮的蛙鸣所掩盖,不知随风飘去了何方。
然后,风又将那乌云吹散,皓月现了出来,冷冷注视着一切。
颜嫣垂着眼睫站在血泊间。
夜风扬起她的发与素白的裙,犹如血色间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良久,她终于抬起了头。
摊开手掌,接住从她肩上跳下来的青冥,轻声叹道:“果然,还得按照你说得来,我那方式也就只能杀几只扁毛畜生。”
青冥洋洋得意:“这是自然,毕竟老子才是行家。”
颜嫣身上的龟蛊本就是他那缺德主人捣鼓出来的产物。
龟蛊,即,神奇蛊虫的正经名字。
据说取名灵感来自“千年王八万年龟”中的那个“龟”字。
青冥那缺德主人便是在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告诉世人,有龟蛊,宿主至少能活个万把年。
而那人捣鼓出龟蛊的初衷,本是给即将断气之人续命用的,龙精虎猛的大活人并不适用,甚至还有被蛊虫吞噬的风险。
于是,颜嫣就这般误打误撞,在将死未死之际触发了龟蛊的正确使用方式。
只可惜,未能与柳南歌换完第三次血,否则,她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颜嫣与青冥聊得正来劲。
晚风中送来了诱人的鲜香。
青冥立马截住话头,转身,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
颜嫣虽嗅不到气味,却能听到那浅浅的,明显是来自女人的脚步声。
她猛地一抬头,只见那妇人正踉踉跄跄向后退,端在手中的汤碗“哐当”一声泼洒在地。
颤声道:“妖……妖怪!”
向来能言会道的颜嫣竟不知该如何来回应这妇人。
她沉默半晌,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坏人。”
目光掠过散落一地的碎尸块。
犹豫片刻,她仍是道了句:“更何况,这种不把你当人看的狗男人死有余辜。”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律法可言。颜嫣纵是杀了顾郎,也无人能奈何她。
可不知怎得,颜嫣总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与妇人擦身而过时,特意放缓了脚步,递给她一袋灵石。
瑟瑟发抖的妇人终于缓过神来。
她抓起灵石袋往颜嫣身上猛地一掷,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你为什么要杀他!”
“既如此,倒不如把我也给一并杀了!”
现在的她面目扭曲,犹如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与那慈眉善目的大姐姐判若两人。
颜嫣满脸震惊地看着她。
“他都对你这样了……”
妇人瘫坐在地上,红着眼打断她的话,哭音一声大过一声。
自欺欺人般地道:“他对我很好!是他把我从鼎炉楼赎了回来,若没有他,我还在鼎炉楼里接.客!”
你永远也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是她自己愿意醒。
颜嫣不再停留,捡起灵石袋,大步离开。
她又回到了那间客栈。
两日后,小白的传讯纸鹤钻过窗格,飞了进来。
原来,是小白要回来了。
得知这一消息,颜嫣戴好幂篱,早早就在院子里等着。
近几日外出执行门派任务的仙门弟子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原本冷清的客栈渐渐有了人气。
人群一波接一波涌来。
或是在聊他们此行的收获,或是在自艾自怜,抱怨自己时运不济,未能夺得想要的资源。
偶尔也能听见有人在议论一个月后的论道大会,地点定在玄天宗,据说久未露面的魔尊谢砚之也会来。
如今六界和平,人、魔两族皆有移山填海之神通的大能坐镇,妖、鬼两族亦人才济济不逞多让,也正因各界实力旗鼓相当,才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太平。
故而,每百年都会举办一次论道大会。说是论道,实则暗潮汹涌,是场不动声色的较量。
听了这些话,颜嫣方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种穷乡僻壤遇见谢砚之。
只因此地正是魔域通往玄天宗的必经之路。
她不禁有些犯难,此番前去玄天宗若是又撞上谢砚之该如何是好?
虽说遇上他的概率其实并不高,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连上次那种情况都能让他们遇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颜嫣犹自趴在桌上思索,该如何避开谢砚之,忽闻墙外传来一声吼。
“池川白!你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玄天宗!”
那把公鸭嗓着实太过聒噪,别说颜嫣,客栈里但凡是长了耳朵的,都忍不住转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腿短脖子也短,神似河豚的男子气势汹汹朝小白冲来。
那厮十分费力地踮起脚尖,拎住小白衣领:“你当年好歹也在我们玄天宗待了这么多年,如今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颜嫣不懂他们之间有何恩怨。
第一反应竟是在感慨,原来小白也是个有正经名字的人。
不过,等等……
池川白这名字听上去咋这么耳熟?
颜嫣思索片刻,一拍大腿。
她怎就忘了这茬!
池川白不就是原文中那个被原主哄得晕头转向,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的御剑公子么!?
好家伙!!!
理清思绪后的颜嫣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而另一边,池川白刚解决完麻烦,一转身便对上了颜嫣那格外有深意的眼神。
哪怕隔着一帘轻纱,被颜嫣这般直勾勾地盯着,池川白面颊仍红了一大片,耳根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却不似从前那般羞答答地别开脸,他迎上颜嫣的目光,神色很温柔:“老大,怎么了?”
怎么了?
她总不能跟池川白说:你小子以后会变成我的舔狗,且还会落得个神魂俱灭的凄惨下场罢?
颜嫣匆匆收回目光,忙不迭摇头。
“没什么,咱们赶紧出发去玄天宗罢。”
池川白微微颔首:“好。”
且还十分体贴地替颜嫣推开了院门。
客栈外闹哄哄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颜嫣平日里最爱凑热闹,今日却不知怎得,突然就不想管闲事了。
青冥突然“咦”了一声,扯着嗓子在颜嫣脑海中嚷嚷。
“这不是那被你杀了情郎的妇人么?她怎么被人抬出来了?”
“哦,原来是死了。”
听闻此话,颜嫣僵在原地半晌没出声。
过往行人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妇人死了已有两日。
还有人说,也不知她怎就这么想不通,腹中还怀着胎儿,竟上吊自缢了。
看热闹的闲人越聚越多,吵得颜嫣耳朵嗡嗡嗡。
她也顾不得池川白还在自己身边,快步向前,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站在那妇人的尸首前。
那妇人果真死了,尸身已经开始发臭,用草席卷着,连副棺椁都没有。
颜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缓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没人替她敛尸?她家里人呢?”
无人回复她。
隔了良久,才走来一个看热闹的阿婶,她连连摇头嗤笑。
“姑娘你一看就不是生在穷人家。”
“穷人家嫁出去的女儿,哪儿还有家啊?”
颜嫣闻言又是一愣,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妇人甚至都不是嫁过来的,只是被那顾郎当做商品买回来的。
她……当然没有家。
颜嫣发愣之际,池川白也拨开人群,挤了进来,神色一如既往地温柔:“老大,你怎么了?”
颜嫣收回目光,缓缓摇头。
“我与这位姐姐有一面之缘,想出点灵石把她葬了。”
池川白点头应了声“好”。
不待颜嫣开口,便已自顾自地替她忙活了起来。
热闹不嫌多的青冥翘着二郎腿,瘫在颜嫣耳廓上轻声嘀咕着。
“想不到你竟还是个好人。”
好人?
颜嫣轻声笑了笑,约莫是不算的吧。
八岁那年,颜璃病逝,她饿到要与路边野狗抢食。是一个大娘替她赶走了野狗,把她带回家,请她吃了顿饭。
直至现在,她都忘不了请她吃饭的大娘的音容笑貌。
她与这妇人生得一模一样,连颈子上的胎记都生在同一个位置,同一个形状。
那日,她亦是这般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写满悲悯。
“孩子,这饭吃不得,你若是不嫌弃,就跟我走一遭罢,我家还剩了好几个窝窝头,能给你填饱肚子。”
颜嫣从回忆中悠悠抽回心神。
她并不后悔杀顾郎。
“可我欠她一顿饭。”
这没头没尾的话青冥压根听不懂。
颜嫣嘴角翘了翘,什么都没说。
她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即将暗下来的天。待葬完妇人,就该去玄天宗与付星寒认亲了。
也不知付掌门收到这份大礼可会开心?她倒是十分期待看着他们狗咬狗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