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侑面色惨白,但觉一口老血涌上来,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可唇齿间的腥味却始终挥散不去。
闵崇文一边搀扶他一边怒怼:“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若是双胎,凭什么是公主生下的双胎,不能是……”
说到此,闵崇文顿住,愣愣闭上嘴。
李承乾轻嗤:“怎么,发现其中问题说不下去了?你想说其实是那个女人生的双胎,一死一活?呵。宋乳娘是何许人,宋清说她能在大月份时断腹中胎儿性别。连男女都可断,会看不出女子怀的是双胎?既然断出来了,你们怎会不知?
“退一万步说,此前她没看出来,那生产之后呢?倘若生下来的是双胎,可以换一留一,只需有个孩子在宅子里,就能混淆宅中仆婢的视线,何须你再去寻个死婴来当幌子?”
闵崇文双唇抖动,无法反驳。
这是一个死结。
他脑子极速运转,想过无数种可能,但都被现实一一驳回,到得最后,他竟惊惧地发现,似乎真的只有李承乾所说最为真切,最符合逻辑,最能站得住脚。
可若真是如此,他们这么多年的隐忍与筹谋算什么?为了这最后一仗,他们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可倘若李恪是真的李恪,别说他们现在败了,便是成功,扶上去也仍旧是李家血脉。
这下别提身子不好的杨侑,就连闵崇文也有些站不稳了。
不,不对。并非完全符合逻辑。
闵崇文眼前一亮,好似找出此间破绽:“公主怀的是李世民的孩子,李世民当时是秦王,且那会儿李唐建立不久,他还未遭李渊忌惮,也没同李建成水火不容。他的孩子,即便只是庶出,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虽说前朝公主的身份尴尬,可到底与其他身份卑贱的低位女子不同。她怀孕,必是有太医署医官定期诊脉的。若说宋乳娘能看出双胎,那医官呢?即便个人医术有高低,并非每个医者都能诊出来。可难道太医署全是些无能之辈,没一个有这等本事吗?”
若说一两个没有正常,若说全没有,着实有些辱太医署了。
“这个问题朕来回答你。”
哐当,门扉再踢开,李世民大步踏入。李承乾站起身:“阿耶!”
李世民点了点头,看向杨侑与闵崇文:“太医署确实并非无能之辈,但你们忘了一点。彼时大唐建国不过一年,许多宫内宫外的设施与人员都承袭沿用隋制。可太医署不同,他们掌控皇家疾病生死,不能等闲视之。
“所以在父亲登基之后,我们着手将太医署清理了一遍,上上下下处置了不少人。再有那一年皇家喜事不断。李恪出生之年,亦是承乾,李元景李元昌李元亨李元方李元礼李元嘉并李承道出生之年。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母几乎先后有孕,间隔时间并不远。”
话说到这个地步,闵崇文已然明白了。当年李渊为帝,元字辈都是皇子,其中李元亨李元方还是宠妃所出;李承乾是秦王嫡长;李承道生母是东宫太子李建成的良娣,非但家世不低,更受李建成宠爱。
所以算一算,这期间所有怀孕的人里,唯有杨妘这个秦王的庶妃最不受重视。
太医署去除了一部分人,偏偏这期间还孕事扎堆,自然会出现人手不够用的情况。想出头的想巴结的都去照顾更重要的人,派去负责杨妘的也就只能是次一等了。
李世民一叹:“杨妘求的只是平安富贵,余生无忧,并不想去抢谁的风头,因此自怀孕后一直很低调,从不掐尖要强。她知道太医署的人忙不过来,便自己指了里头一个不怎么显眼的。
“这人姓刘,在太医署医术不算突出,却也算过得去。自他被派给杨妘后,一直勤勤恳恳,非常负责。杨妘对他也很满意。若没别的突发情况,面对寻常孕期诊治,他的医术绝对够用了。”
杨侑死死抓着闵崇文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倒在他身上,借助他的力道勉强站稳:“你是想说,原因全在这位刘医官?”
李世民没答,抬眸看向他:“这位刘医官前几年致仕归乡。他的老家在并州,朕此前便派人前往寻找,却发现他搬过家,因此费了些工夫。”
李承乾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阿耶,是不是并州的人回来了,他们找到刘医官了?”
“对。”李世民轻笑,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地牢门扉又开,一位老者弓着身子进来,跪地行礼,在李世民的示意下说起原委:“双胎早期一般不能被人查出,能诊出的几乎都在中后期。杨妃月份渐大之时微臣确实曾发现杨妃隐有双胎之相。”
李承乾蹙眉:“我看过杨妃的脉案,既然有双胎之相,脉案上为何没写。”
刘医官将头更低了两分:“微臣能力不足,不敢确定,只是有些许怀疑。微臣曾试探着问过杨妃,可想过这胎是男是女,杨妃言男女都好。微臣又问,世人都当双胎为祥照,可希望自己得生双龙或龙凤。杨妃摇头说她只盼能有一个就够了。
“微臣听得出来她担心什么。彼时圣人仅是秦王,东宫另有其人。更何况宫中怀孕者众,无一人怀上双胎。若微臣将这点写入脉案,杨妃必受万众瞩目。但其他人可不愿意风光被别人抢走。
“微臣知道这对杨妃来说并不是好事,而且也非杨妃所愿。微臣……微臣也有自己的心思,怕自己断错。一旦白纸黑字写上去,弄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发现不是双胎,微臣难逃其责。微臣想着不如谨慎一点,再看看。
“微臣琢磨着最多只需再有一月,等孩子再大些,波动再大些,微臣就能诊清楚了,到时候再提也不迟。可后来……后来酅国公病重。太上皇调了太医署许多医官前去诊治。
“因彼时杨妃的脉相一直很平稳,脉案也没问题,并不要紧,无需微臣时刻照看,便将微臣也调了去。
“等微臣再度回来太医署,便听闻杨妃前往寺院为酅国公祈福,更听说杨妃在寺院早产,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微臣也就以为确实是自己断错了,还庆幸了许久自己没有贸然说出来。”
闵崇文怒斥:“你能力不足,无法确定,太医署自有能确定的人,为何不请旁人来诊?”
“这……请旁人来诊不就等于把此事告诉对方吗?这与写入脉案的区别也不大了,必定会引来许多目光。那时……那时太医署清理了不少人,被清出去的下场都不算好。微臣不敢,即便微臣与他们的情况不同,但也难免有人借题发挥。
“别看太医署衙门不大,里头竞争可不小,微臣在太医署任职多年,亦是有一二不和者的。倘若被他们得知,就等于被他们抓住把柄,必不会轻易放过微臣。
“他们一定会将微臣的失误夸大,将微臣打成庸医,从而致使微臣被逐出去。微臣很需要这份官职,也很需要这份俸禄。所以……微臣有罪,微臣该死。”
刘医官磕头求饶,李世民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事情至此,差不多算是真相大白了。
但这个真相似乎让杨侑十分难受。他神色恍惚,瞳孔颤抖。如果他的孩子已经死了,如果李恪不是他的儿子,那……
他将目光缓缓移向隔壁牢房,忽然怔住。不知何时,“昏迷”的李恪已经醒来,坐在草垛之上,怔怔看着这一出,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分被“刑讯虐待”的模样。
咚。杨侑身子一晃,瘫倒在地。
他如何还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为了套出他们当年作为以便佐证自己猜测的局。李恪从来没有受伤,甚至出卖他们的也不是宋清,而是李恪。是这个他以为是他此生唯一血脉,实则乃李世民亲子的李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