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殿。
杨妘唉声叹气:“提红跟了我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回离我这么远,我竟有些舍不得。”
拾翠轻笑打趣:“主子忘了, 提红都出宫数年了。”
“这怎能一样?此前便是出宫, 到底是在长安,我知道她就在那里。若是想她了,还能偶尔召进宫来见见。现今她去那么远, 想见面就难了。”
拾翠安抚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宋侍读家乡尚有老母, 老太太一个人在那边,虽有仆婢照顾,终归比不得亲人在旁。从前宋侍读也不是没提过将她接到长安奉养。老太太顾念死在家乡的郎君与长子, 不肯离开老宅。宋侍读亦无法强求。
“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 身子不比以往硬朗,几次传信都说时有病痛。宋侍读有官职在身,不便远行。只能让提红回去看看, 这也是孝道。不过宋清答应不会让提红一直呆在那边, 等过个一年半载, 与老太太相处融洽了,寻个时机劝动老太太来京, 就更妥当了。”
当然这个说辞是针对杨妘的。提红走了, 还不是短期内能回来的, 总要跟杨妘有个交待。真实原因不能提,便只能假借托词。
杨妘蹙眉:“提红嫁于宋清数年, 好容易有孕, 结果却……这时候回去,一来我担心她的身体,二来也是担心老太太会对她有微词。”
拾翠一顿。
李恪顺势道:“阿娘多虑了。提红身子已经恢复,这还是你委托太医署医官去瞧过的呢。太医署医官的话你也信不过?更别说此去又不急, 不必赶路。提红可以慢慢走,也能少些劳累。至于说老太太……”
李恪轻笑:“老太太不管心里怎么想,总归要念着儿子的。她儿子的前程还在我们手里呢,怎敢对提红苛责?况且,以提红姑姑的性子,阿娘莫非觉得她是个只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怂包吗?老太太真要做的过火了,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杨妘愣住,转瞬释然:“这倒也是。”
“阿娘若担心,不如多准备些吃的用的,再添些药材让提红带过去。”
杨妘应下。
见她不再纠结,也未追问。李恪与拾翠都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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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
提红看到眼前的青年时很是震惊,即使她早已知道对方还活着,也仍然止不住面上的讶异。
青年倒是显得十分淡定:“提红,没想到多年不见,你我还能再会。怎么这副表情,可是不认得我了?也是。当初为了脱身用的秘药,药性猛烈。这十余年我日日汤药不断,现今更是已经走向末路,形容不比当年。你一时间认不出来也是应当。”
提红好容易收起脸上的惊讶,低头行礼:“陛下。”
是的。陛下。青年正是隋室之后,炀帝亲孙,元德太子杨昭三子,曾被李渊拥立为傀儡的杨侑。可惜只当了半年的皇帝,炀帝就在江都被叛军所杀。随即李渊觉得时机已到,将他踹下皇位,自立为帝。
听闻她的称呼,杨侑眼眉含笑:“这称呼倒是不必,你既已嫁给宋清,便随宋清唤我主公吧。”
提红从善如流:“主公。”
“小姑姑这些年还好吗?”
提到杨妘,即便提红努力告诉自己要隐忍也耐不住眼眶微红,她尽量控制情绪:“主子现在尚且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好的。”
知道后就不一定了。
杨侑放下茶杯:“提红,我也是逼不得已。那是我小姑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她。你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李唐或许容得下小姑姑,容得下杨氏其余宗室族亲,但不可能放过身为前朝太子血脉的我,尤其我还坐过帝位。
“我的存在会影响前朝旧臣真正归附李唐,会影响李唐的皇权正义。李唐即便明面上封我为酅国公,又如何会允我一直存活?王世充为何要杀二哥,不就是如此吗?”
当年,王世充也与李渊一样立过傀儡皇帝。立的是杨侗,也是杨广之孙,元德太子杨昭次子,杨侑的亲二哥。
后来王世充称帝,也曾如李渊一样封其为国公。但最后为了断绝隐患,终是一杯毒酒毒死了他。
杨侑叹息:“试问古往今来,诸多谋朝篡位者,谁会放过前朝末帝?我的身份注定我没有退路。我若不自己早做打算,等李唐动手,便只会如二哥一般埋入黄土,成为枯骨。我总得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可是在长安,在李唐的眼皮子底下,这线生机哪里那么好求。我想假死,也得能骗过李唐的眼睛才行。所以我只能用秘药。秘药一服,我或许确实能成功脱身,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了。我得在此之前给自己留条血脉。”
提红抬眸:“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
“脱身之后,前路如何,我不知道。李唐会否后续发觉不对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让孩子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躲西藏,被人追捕截杀。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让孩子安稳长大的办法。况且,我也需要给杨氏留一点希望。
“倘若李唐赢了王世充窦建德等人,倘若李唐达成一统,倘若李唐势力庞大不能从外部撼动,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的后手。”
提红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以现在大唐的国运局势,杨侑想要复国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让李恪夺嫡胜出。只需李恪登基,占据皇位的仍旧是杨家人,江山也还是杨家的。
甚至李恪手腕狠点,打压下李唐宗室,收拢培养自己的朝臣,政权在手,大局在握,重新举杨氏大旗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个过程非一时之功。但若是费上个一二十年布局呢?
提红双手微微蜷曲。但是,这跟主子有什么关系!关主子什么事!凭什么他不忍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要主子的孩子受苦?凭什么他想光复隋室就要拿主子和主子的亲骨肉当木仓!凭什么!
心头怒火冲天,可提红却不能表现出来。她不能惹怒杨侑。她带着哭腔问:“那主子呢,主子怎么办?”
“我会记得小姑姑的付出。恪儿是小姑姑抚养长大的。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恪儿。如若恪儿上位,小姑姑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那个孩子呢?”
“他很好。我虽不喜欢他父亲,可到底是小姑姑所出。恪儿说得对,他身上终归有一半杨家血脉。等我们大事一成,他也可以与小姑姑团聚。恪儿如今就已知道派你来护着他,可见往后不会亏待他。”
提红一顿,目露惊讶:“你知道小郎君……”
“恪儿的心思我怎会猜不到呢。他与小姑姑感情深厚,不能亲眼来见这个孩子,总想要个自己人跟在其身边才能放心,我理解。”
杨侑眼底透出淡淡笑意,“还知道同我耍心机了,打着解决隐患的法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错。”
在他看来,李恪有心机手段是好事。
提红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并不生气,还有几分喜悦与欣赏,内心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并不知道李恪真正的目的,只以为自己是单纯来替李恪照看那个孩子的。转而一想又觉得他的反应实属常理。
毕竟在他看来,李恪是他亲儿子,即便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终归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更何况李恪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因此他不觉得李恪能脱出他的掌控。
这点与李恪的猜想一致,如此他们的阻碍也会稍微少一点。
提红深吸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个孩子?”
杨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可以依了恪儿,让你照顾杨安,甚至可以让你主管他身边大小事务。但你得知道轻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提红顿住,杨安,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吗?为之冠姓以杨,取名为安,是想让其平安,还是想让其安分点别给自己添乱?
“杨安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懂我的意思吗?”
杨侑目光如炬,神色凌厉,提红一颗心蓦然提起。
杨侑又叹:“我不是信不过安儿,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此事关系重大。一着不慎,走漏半点风声。我们远离京师尚且有机会逃。可在长安的宋清便唯有死了。”
提红脸色倏然大白。
杨侑眸中划过一丝满意,接着道:“恪儿也逃不掉。便是小姑姑亦会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