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朝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于志宁人被送回家,李渊笑眯眯同李承乾吃了顿饭也走了,如今室内只剩李世民。
“今日你阿翁在殿上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
虽是疑问句, 确是陈述的语气。答案几乎摆在明面上, 那等言语完全不是李渊能说出来的,明显句句藏着承乾的影子。
李承乾点头承认, 毫不避讳。
李世民轻笑:“倒还知道先跟程咬金打招呼, 让他时刻注意于志宁的行为。”
若非如此,于志宁动作突然,程咬金反应不会那么快, 尤其他们还隔着一段距离呢。当时那等情况, 若非承乾早有准备, 待他们反应过来,于志宁已经撞上去了。
李承乾咧开嘴:“我不只跟程将军打了招呼, 我还跟尉迟将军秦将军都打了招呼。毕竟于先生他们个人, 若同时发难,我怕程将军顾及不来。一人看一个, 最是完美。”
“你早就猜到他们会如此?”
“没有。就是防着点,有备无患。”
梦里电视剧中这种死谏撞柱的好多呢,他怎会没半点准备。
李世民莞尔,他看了眼李渊离开的方向,叹道:“承乾,其实你阿翁说的那些话, 阿耶也可以说。你为何选阿翁而不选阿耶, 阿耶说过会帮你的。你可是仍旧不信阿耶?”
“不是的。”李承乾亲昵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靠过去,“我早就不气阿耶了。”
“那你……”
“阿耶,阿翁今日那些话十分不客气, 对于先生等人,甚至对整个朝堂的文臣冲击都会很大。这些话可以说,但不该由你来说。不管怎么样,于先生他们自秦王府时便跟着你,这一路走来,帮你良多,助你良多。
“若他们当真犯了不得了的事,你自可依法处置。然而他们没有。他们对我的劝谏也好,打压也罢,都可说是教育方法不当。有不妥却非大罪。至少目前不算大罪。即便我认为有挑刺找茬之嫌,但别的确实言辞过重。”
李承乾很清楚如今的于志宁不是梦魇里的于志宁,陆德明与孔颖达也不是。他们远没有梦魇里那么“恶劣”。现在的他们,李承乾愿意相信或许真的只是教育方法与思想理念的冲突与碰撞。
再有,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他们心里具体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怎么做。或许梦魇里他们着实可恶,但此刻一切尚未发生,就算有些东西初现端倪,也仅仅只是端倪,远不到那个程度。
他不能用他们或许会犯但还没有犯的事来定罪。单以目前他们表现出来的几次不合适的劝谏就让他们承担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之后果,委实过了些。
“阿耶,不论是流言而是今日在殿上的弹劾抨击,我都尽量将于先生等人所为往严重了说,但事实如何,总有人看清,总有人心里明白。他们或许会认为于先生等人行为不妥,却未必不会认为我们同样动作太过。
“所以,这些话不能由阿耶来说。阿耶不能寒了文臣之心,尤其不能寒了一路跟随你的人之心。如果在这个棋局里面一定要有一个‘恶人’,这个‘恶人’为什么不能是阿翁呢?”
李世民一顿:诶?这是故意让李渊在前面当盾牌?
李承乾轻笑:“阿翁如今日子过得未免太逍遥太闲适了些,总要给他找点事干。他从前不会做阿耶,亏欠儿子良多,现在我给他机会,他是不是该弥补一点。更何况是他自己说了最疼我,要帮我出气的;还说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他提。
“他的身份足够,威势足够,他要上殿无人敢拦,他要指着于先生的鼻子骂无人敢驳斥,便是言辞过激又如何?他都是太上皇了,没有什么可失去就没有什么好害怕,无所谓的。所以他出马最为合适。”
李承乾又眨眨眼:“最重要一点,唯有阿翁把这个恶人先做了,我们才能躲在后头当好人啊。”
李世民挑眉:把李渊当工具?这想法怎么这么妙呢!他的承乾果然机灵。
“阿耶,我知道于先生他们其实有才华也有能力,你还有许多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你其实私心里并不是很愿意瞧见事情发展到过于严重的地步,致使不好收场。
“但是对于我一路设局的行为,你没有阻止,还给予帮助,甚至你都没有将你的‘不愿意’宣之于口,因为你怕说出来后我会有种种顾虑,因为你疼我,你不想再伤我的心,不想我不高兴。
“这些我都知道的。所以我更不能让阿耶去当这个恶人。阿耶还要与他们君臣相得呢。阿耶放心,我既然设了这个局,便一定会妥善收尾。”
李世民哑然,张了张嘴,叹道:“承乾,你不必如此。”
李承乾摇头:“并不只是为了阿耶,我本也没想让于先生等人身败名裂,更没想逼死他们。位先生是我的老师啊。他们即便有不对之处,但至少在讲课授业方面,他们十分用心。
“抛开动不动就劝谏的行为不谈,他们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经史子集顺手捏来,教导我良多,令我受益匪浅。”
有一说一,如果于志宁几人改掉动不动劝谏的毛病,李承乾觉得他们是个好老师,待他学业尽心尽力,这点毋庸置疑。
“我虽气他们固执却也念着他们的好。而且原本是他们做得不妥,可若我出手太狠,便是我的不对了。所以我设这个局,并不是想将他们怎么样,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往后不再挑刺,不再找茬;让彼此能够求同存异,找到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还有一点,于先生代表文臣。文臣劝谏实属平常。就算谏得不妥,可以稍加教训但不能出手过重,否则只怕会让旁人心惊,从而影响以后的谏臣上疏进言。
“朝廷需要文臣,更需要谏臣。就算再是明君,明君也是人而不是神,总会有出错之时。朝堂内需要有这么一群人,不畏皇权、不惧生死、不惜前程,敢于在帝王懈怠的时候及时鞭策,敢于在帝王走歪的时候及时规正。
“我从来不讨厌敢于直谏之人,相反我非常钦佩他们。这世间门需要他们的存在。我们不能让于先生的事情成为一个信号,阻断了往后言官的劝谏之路。
“即便阿耶圣明,都需谏臣言官从旁提醒,谁又能保证李家每一代的君主都贤德、不会出不肖子孙呢?到得那时,他们更需这些敢于直谏甚至是敢于死谏的臣子来掰正不正之风,使他们成为君王的一面镜子,让君王有所忌惮有所醒悟。
“所以我们不能打击谏臣言官的谏言之心,我们需要保留并绝对认可他们的果敢与骨气。阿耶广开言路不也是考虑到这些吗?”
李世民微微点头,目光中透着满满笑意,心中无限感慨又无比骄傲。他原以为承乾此举只是想出一口气,却没想到他竟想了这么多,将朝堂格局、文臣言官之事都考虑进去了,甚至还思及到了子孙后代。
他的承乾长大了。
“阿耶的想法本是好的,也可见你海纳百川之胸怀。但凡是总要有个度。帝王给予文臣言官上疏直谏之权,不以言获罪,是出于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出于自律,也是出于对臣子的信任,可这不能变成臣子用来刷业绩博美名的工具。”
李世民一愣,蓦然想到近日对于志宁等人的种种流言,其中便有这点。他脸上笑容缓缓收敛,陷入思索。
“阿耶,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不假,可是‘兼听’不是让他们什么都说,也不是让君王什么都听。若这些谏臣们大事小事甚至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谏,君王全都要听,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偏听’呢?
“这不是对臣子的信任,而是对他们的纵容,也非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而是给自己设置的牢笼。阿耶想落到这个地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