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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父子交心。

这几日他也都是这么做的。本以为今日亦是一样,结果他听到什么?承乾愿意见他了!李世民不敢置信,以至于转入内室看到承乾,人都是懵的。

惊喜来得太突然,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李承乾倒是接受良好,其实他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别人想的那么怨怪阿耶。诚然阿耶有错,但他难道就没错吗?

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他气阿耶做法伤人,气阿耶不懂他不理解他。但他有与阿耶长谈过吗?有告诉过阿耶他心里的想法与真正的需求吗?或许他曾说过那么一些,但都流于浅表,并未深论。

他自己都没有强烈表达过,转瞬抛却,又怎能怪别人没将他偶尔的话语放在心上呢?

就如同梦魇里的“阿耶”与“李承乾”,诚然那个“阿耶”错得离谱,但“李承乾”其实也有许多机会可以去与“阿耶”诉说的。诉说他的苦楚,诉说他的压力,诉说他内心的孤寂与不安,诉说他的无助与绝望。

可他没有,或许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又或许是他没有那个勇气,也或许他带着诸多顾虑害怕说了非但得不到谅解还会引来“阿耶”的训斥与不喜。

因而他从未与“阿耶”开诚布公,袒露心迹。

因而他与“阿耶”注定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如今,他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李承乾倒了杯清茶递给李世民:“我亲自泡的,阿耶尝尝吧。”

李世民颤抖着手接过来,受宠若惊,时不时偷瞄李承乾,承乾真的愿意见他了?承乾该亲手给他泡茶了。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吗?

他抿了口茶,什么味都没尝出来便开始张嘴夸赞:“好喝好喝。”

又觑了李承乾好几眼,小心翼翼问:“你……你原谅阿耶了?”

晾了李世民好多天,眼见李世民这些日子的行为举止,为他做的一切,李承乾心里的气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横眼,仍旧保留了几分嘴硬:“勉勉强强,一点点吧!”

便是如此,李世民仍旧很高兴。原谅一点点也好啊。

今天一点点,明天一点点,日积月累,很快就会完全原谅他了。

李世民喜形于色,再喝茶,觉得杯中的水泡的不是茶叶,而是蜂蜜,甜滋滋地。

“我想给阿耶讲个故事,阿耶愿意听吗?”

李世民顿住,察觉李承乾严肃的神色,心陡然提起来:“听,听,你说什么阿耶都听。”

“从前有个君王,还有一个太子。太子很聪慧,君王对他寄予厚望,给他找了许多许多的老师,每一个都是名臣大儒。”

李承乾语速平稳,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说故事。可这个几乎不加掩饰的开头已然让李世民神色变幻。

“老师们总能找出太子的错处。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太子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为什么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他开始怀疑自己。

“他本以为老师都这样,也觉得阿耶会这般是性格使然。但后来他发现不是。老师对弟弟不这样,阿耶对弟弟也不这样。甚至他们对其他人都不这样,唯有对自己。只有自己。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所有人好像都不喜欢他。”

……

“再后来,他患上足疾瘸了腿,他很痛苦,不单单是身体上,还有心里的。君王或许也明白瘸了腿的太子会落入怎样尴尬的境地,所以他又给了太子一批分量极重的辅臣,借此告诉众人,太子即便有足疾,还是太子。

“可太子需要的不是这些。太子只想他如同小时候一样抱抱自己,告诉自己,别怕,有阿耶在,一切都有阿耶在。但君王没有,他做了他以为能做的一切,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用心,却唯独忽略了他真正要关注的对象。

“他以为他在对太子好,却连一个拥抱一句夸赞都尤为吝啬。自太子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好像就失去了拥有天性的资格。自此后,太子甚至不能再向以前一样做君王宠爱的孩子,他只剩了一个身份,叫做储君。

“太子在身体与心里的双重折磨下没有等来君王的拥抱与安慰,只等来一个个辅臣的教导与规劝。

“他们不停在告诉太子,你该如何,你不该如何,甚至会因为太子多吃几道菜,多做几件衣服而说他穷奢极欲;会因为太子想盖个房子建个园子说他劳民伤财,更不啻于将其比作秦二世。

“太子很痛苦,感觉自己每日都在煎熬。他希望君王看到他的艰难。可君王没有。君王好似对其余嫡子嫡女都尤为宽容,唯独对太子十分严格。

“太子只能眼睁睁弟弟妹妹们欢声笑语,看着他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东西,弟弟妹妹们唾手可得。”

“太子……”

李承乾已经不太记得梦魇里的具体过程与细节了,但他还记得大致轮廓,记得李明乐查到的那些资料,最重要是他记得梦魇中那份身临其境,宛如亲身体会的真实感受。

他将这些综合起来,挑挑拣拣,把部分内容剪切掉,只说自己想让李世民知道的情节。

李世民双手颤抖,感觉已然握不住掌中的茶杯。他张着嘴,抖动询问:“后来呢?太子后来怎么样了?”

李承乾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太子郁结于心,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六岁。”

郁结于心,抑郁而终,享年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

啪嗒。李世民手中茶杯跌落,身形摇晃,跪坐不稳。

“承乾,这是……是你的梦魇吗?”

李承乾昏迷的时候多次梦魇惊厥,虽然前两日发不出声音,但后来是隐约有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的。

“阿耶,救我。”

“阿耶,为什么青雀可以,我不可以。为什么你能那么疼青雀,却不肯疼我半分。”

“阿耶,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

彼时,李世民只以为李承乾梦里也还在生他的气,如今想来,一字一句都可在“故事”里找到对应之处。所以是梦魇吗?这就是李淳风说的让承乾害怕恐慌乃至无比惧怕的梦魇吗?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回望过来,淡淡点头:“是!”

李世民下意识抱紧他:“别怕,承乾,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阿耶……”

李世民想告诉他,梦里的君王不是他。他想斩钉截铁告诉承乾,他不会这么做。李世民也确信自己不可能如此。但话到嘴边突然顿住,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说不出口。

反倒是李承乾回抱住他:“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我跟阿耶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会这般。”

可他的否定却没能让李世民安心,只让他更加愧疚。

不论真假,退一步说即便只是一个梦,承乾为何会做这种梦,不也说明承乾心里的不安吗?终归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做得不够。否则承乾怎会如此呢。

更何况,结合承乾的叙述以及梦魇的情景,真的只是梦吗?

李世民有些不确定了。

感受到他的变化,李承乾双手用力,又将其抱紧了两分。

“阿耶,我们是不同的。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记住这个梦魇。我只是想把我昏迷这段时间的经历都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我内心所有的想法。

“我想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梦,不喜欢它的过程也不喜欢它的结局。而在这个梦之外,在现在,我也不喜欢于先生他们动不动就规劝来规劝去,不喜欢你动不动就打压我刺激我挤兑我。

“虽然我表现得豁达,但我其实很在意。我想我做错的时候你可以指出来,而我做得好的时候,你也能不吝啬夸赞。

“我不喜欢你待我跟对待青雀丽质是两个模样。我会不开心,会羡慕,更会嫉妒。你从前跟我谈阿翁的时候,我说若有一日他变了,我也可以变。我说得轻巧,可我发现真到了这一步,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洒脱。

“阿耶,我敬你爱你信仰你崇拜你,所以我做不到。我的心会痛,它很痛。阿耶,我知道自己是太子,我记得我的责任与使命,记得我需要承担的一切。我会努力长大,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努力对得起你的栽培,对得起天下臣民。

“也请你记得,我在是太子是储君之外,还是你的孩子。在某些时候,在私底下,请让我仅仅做你的孩子。

“我希望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在我身边,在我想你拥抱我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宽广的胸膛,在我遇到困难险阻的时候你能成为我坚强的后盾。

“阿耶,可以吗?”

李承乾抬头,李世民低头,二人四目相撞,看着李承乾眼底的希冀与期盼,李世民如何说得出不呢。更何况李承乾想要的如此简单甚至如此卑微。他只是想做自己的孩子而已啊。他所说的这些难道不是自己这个父亲原本就应该做的吗?

“当然可以。从前是阿耶不好,是阿耶错了。阿耶会反省会改变,谢谢承乾没有放弃阿耶,愿意再给阿耶这个机会。”

李世民将李承乾再次拥入怀中,紧紧地。承乾昏迷这段时间,他想了许多。只要承乾能醒来,只要承乾还愿意回来,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怎么样他都可以。

“阿耶答应你,阿耶会努力学着去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承乾心目中的好父亲。但阿耶或许并不是很知道该如何办。所以如果日后阿耶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承乾要指出来告诉阿耶,如同今天一样。好吗?”

李承乾心里欢喜起来:“好。”

“承乾既然愿意与阿耶说你的梦魇,那么能不能再同阿耶多说点梦里的事情?”

李承乾:嗯?

“承乾说梦里的父母很好。阿耶想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好,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你阿翁没有给阿耶做一个好的示范与榜样,阿耶总要有个学习之处,对不对?”

李承乾眨眨眼,心里更欢喜了,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他就知道他阿耶没有那么糟糕。梦里父母是很好,但他的阿耶也不差呢。阿耶会聆听他的心声,接受他的想法,并愿意为他改变。

没有人生来就会做子女,也没有人生来就会做父母。

他们可以携手并行,共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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