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李淳风如何敢受皇后此等大礼,自是偏身躲过,跪伏拜回:“皇后!”
“还请两位先生想想办法,救救承乾。只需让他不被梦魇所扰便好。只要他能远离梦魇,便是……便是放他回归梦中,我也甘愿。”
甘愿二字带着极大的颤音,长孙氏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将其说出来。她篡紧双拳,想要凭此努力扼制浑身无法自控的颤抖。
“观音婢!”
李世民猛然抬头,隐约察觉她的意图,有些不敢置信。
长孙氏又道:“承乾说过,在梦里,他有家人有父母。父母家人都待他很好很好,比我们……比我们要好。我们……”
她偏过头,几度深呼吸,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法控制哽咽,泪水滴滴落下。
她缓了好一阵才能勉强开口继续,她望向床上的李承乾:“看,在没有梦魇的时候,承乾很平静,很开心。他的嘴角是笑着的。他喜欢梦里。既然……既然如此,便如了他的愿吧。”
李世民上前扶住她:“观音婢!”
长孙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二哥,你忍心看到承乾一直被梦魇所困吗?你忍心让承乾一直这样受苦吗?二哥,放过承乾吧。我们放过他吧。只要能救他,只要没有梦魇,让我怎么样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失去他。哪怕他再也不会回来。
“是我们做得不好,此生是我们对不住他。他不要我们也是应该。梦里的亲人父母待他好,便放他去吧。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开心快乐。”
长孙氏握住李世民的手,眸中带着无尽恳请与哀求。李世民张着嘴,千言万语不是该如何诉说。他不想让承乾走,他不愿意失去承乾。可是……可是如果留下他是折磨他呢?如果放手才能救他呢?
李世民身形晃动,摇摇欲坠。这个决定太难了,宛如剜他的心一般。他犹豫挣扎,心中万般不舍,可承乾被梦魇所困的煎熬一幕幕在眼前划过,他几度启唇,最终艰难吐出低哑暗沉的一个字:“好。”
仅仅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
长孙氏再度看向孙思邈与李淳风:“还请二位想想办法,我们不求承乾醒过来了,只求他远离梦魇。请二位帮帮忙,救救他,只要能救他就好。总要试一试的,请试一试。”
李淳风很是为难,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啊。
孙思邈望了眼殿外天空:“之前确实不行,但或许现在真的可以试一试。”
李淳风顿住,转头望去,顿时愣住。
李世民长孙氏不明所以,他们除了看到漫天星辰闪烁,没有其他。
李淳风解释:“是愿力,是万千星辉愿力。有人在为殿下祈福。”
李世民眸光一闪:“祈福有用?那朕命……”
李淳风摇头:“圣人,愿力不是可以人为制造的。这不是一人祈福,是千万人祈福。并且是他们发自内心,自甘自愿,甚至主动拿出自己的东西,譬如寿命,譬如气运等等来交换的祈福。”
他与孙思邈对视一眼,嘴角扬起清浅的笑意,同时说道:“是百姓。是长安城的百姓。”
如他们所想,确实是百姓。两日前,李承乾陷入昏迷,帝后无暇他顾,宫内气氛紧张焦灼。消息宛如长了翅膀般飞出太极宫,飞到民间。
太子染疾,昏迷不醒,太医署所有医官都束手无策。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太子那么小,怎么会染上这么古怪的病。”
“是啊,太医署的医官们那么厉害,如何会束手无策呢?”
“太子……小郎君平日看起来那么康健,怎么会,怎么会!”
“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是太子。太子那么好,”
是啊。太子那么好,种出西红柿西瓜辣椒,种出土豆,做出腐竹豆皮,做出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如今地里还有将要成熟的红薯。若无太子,他们哪来如今的好日子。可这么好的太子,怎么就不行了呢。
有人悲恸,有人惋惜,有人哭泣。
大家都跟长孙氏李世民一样心焦着,关注着来自皇宫的消息,他们希望听到喜讯,听到太子转危为安。然而没有,一直没有。
银月村杨家村等村子的人甚至连饭都不想吃了。
三娃最先站出来:“我去拜佛寺拜道观拜城隍,我去求他们,求他们放过小郎君,把小郎君救回来。如果……如果一定要带个人走,带我吧。小郎君对我们有大恩。若不是小郎君,我跟哥哥不说修缮房子做新衣服,只怕早就饿死了。”
“是啊。小郎君对我们全村都有大恩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虽然……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总要试试吧。”
“对,总要试试的。我也去。”
“我们一起。”
第一批人站出来,就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他们的举动传出去,越来越多的人自动加入其中。他们没有别的本事,不懂行医治病,唯有祈求上苍。
他们去寺院,去道观,去城隍,甚至连村口的土地庙也不放过。他们点烛火,点长明灯,点河灯,点一切他们能想到的可以用来祈福的东西。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请还太子殿下健康,让他平安苏醒,信男/信女愿用寿命来换。哪怕一年,两年,三年……
一人的愿力是微弱的,但千万微弱的愿力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束光亮冲向天际,与紫微命星的功德之光相互缠绕,照耀整个星空,亦照耀在东宫之上。
孙思邈与李淳风点灯,燃香,画符,施针,结印。
做完一切,退出床边,已然脱力。
李世民与长孙氏急切询问:“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能否压制梦魇,不知道能压制几分,不知道事情会往何处发展。圣人,殿下这等情况,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最关键在他自己。后续如何我们皆无法预料。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有等。”
只有等。
这三个字如此轻巧,却又如此残忍。
李世民从没有哪一刻感觉像现在这样无力。当年太原起兵时没有,四方征战时没有,被李渊与李建成联合打压时没有,逼迫李建成发动宫变时也没有。唯有现在,唯有此刻。
他甚至不敢去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个简单的举动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让他始料未及,甚至承受不能。
他如今能做的竟然只是与长孙氏一起守在床边,守着李承乾。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缓缓流逝,李承乾没有醒,唯一的欣慰是梦魇惊厥也没有再出现。
孙思邈每日无数次看诊把脉,无数次摇头,最终化为一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按理他已无事,可以醒的。一直未醒,只有一种可能,他自己不想醒,不愿醒。”
不想醒,不愿醒吗?
长孙氏苦笑:“至少他不必受梦魇之苦了,如此也好。承乾这般特殊,你们都说他是生而知之者。我想或许他本是梦里的人,因缘际会与我们有段子女缘分,可惜这段缘分我们没能抓住,所以他回去了。”
回去了?
回、去、了!
李世民浑身一颤,他看向床上平静安宁,嘴角还带着笑意的承乾,心头钝痛。明明已经答应长孙氏,明明已经决定只要承乾不再受苦,哪怕让他回归梦里也无妨。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还是会心痛,还是会不舍。
不想醒,不愿醒……
这六个字深深扎进李世民的心里,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