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质有些迷茫,不是很懂李承乾为何要这么做,裴行俭却一语道出关键:“若他一直能感受到义父对他的疼爱,又何须如此告诫自己呢。
“前阵子突厥退兵,义父封赏功臣,颁布圣旨夸赞承乾,给予赏赐,承乾高兴了许久;后来义父命程将军兼任东宫卫率,答应承乾,可让程将军指点他的武艺,他也高兴了许久。
“从前在宏义宫的时候,承乾从不会这样。义父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李世民被问住了,为什么?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宏义宫时,义父对承乾虽也严格,但总会落下关爱,尤其是在承乾与李承道或是与已废尹德妃张婕妤产生冲突之时,你会不遗余力站在他身边。他能感受到你的疼爱,体会得到你的用心。
“可自打你登基,承乾成为太子,便是李承道与尹德妃张婕妤等人都已不在,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让承乾不喜之事,譬如于先生等人时不时的训导劝谏。然而如今你再不会支持他,像以往一般站在他身边。你甚至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与先生们一起指责他。
“你对他严格愈甚,而关爱愈少。所以偶尔落下的温柔与认可才会让他觉得如此珍贵如此欢喜。他需要借助这些来安慰自己,不断告诉自己,你没有变,你还是那个疼爱他的阿耶。”
这些话语裴行俭说得轻声轻气,可听在李世民耳朵里确实如此的振聋发聩,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击打在他心间的重锤,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义父应该知道承乾不太愿意做储君,那义父可又曾想过,承乾为何不愿做?”
为何不愿做?李世民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当是承乾的性子使然,但看裴行俭的意思,好像并不这么简单。
裴行俭一叹:“承乾说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储君之位看似权力极大,风光无限,但肩上挑着的是千万百姓民生,是天下社稷重担。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并不容易。但承乾担忧的从来不是这些。
“承乾不怕责任过重。他有爱民之心,他有天下公义。他希望大唐的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他愿意为之努力,哪怕这条路不好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他也不惧。
“但他害怕被禁锢。他害怕太子的身份会成为一条坚韧的铁链、一个巨大的牢笼,锁住他困住他,让他这辈子再不得自由。他害怕自己在这个牢笼里失去鲜活,甚至失去自我。他想要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自我性格自我喜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标准的储君。”
李世民恍惚,做一个“人”吗?
裴行俭又道:“义父,我日日与承乾一起学文习武。承乾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他们对我也算用心,却不会如对待承乾一般。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臣子,我偶有玩闹之处,只需不太出格便无碍。
“但这个东西放在储君的身上,他们就会将之放大化,激烈地想要用一切手段将之扼杀在摇篮里。可明明大半年前他们虽然对承乾也同样严格,却还不至于此。大半年前,你还未登基,承乾也还不是太子。
“大半年,仅仅大半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你让承乾怎能不怕?你们人人都想要承乾做一个标准的储君,甚至是一个完美的储君。因为你们觉得承乾有潜力,你们认为承乾能做到,你们对他有太多的期待与厚望,可你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么做的代价。
“按照你们的要求,若要成为你们心目中完美的储君,就等于承乾要抛弃从前的自己。义父,你真的想杀死承乾吗?杀死从前那个有血有肉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的承乾。”
李世民身形一晃,杀死承乾……他怎么会想杀死承乾呢!不!他没有!
“若是不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大半年来,先生们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哪一步不是朝这个目的出发?你们都想杀死从前的承乾,塑造一个全新的符合你们要求的承乾。
“承乾最初答应做太子时想法很简单。他不是为了薅你那点好处答应的。他是知道圣旨已下,尘埃落定,他就算闹得再大也没用,你绝对不可能收回成命。
“他没有办法,他没得选。既然不管怎样,闹到最后还是得接受,他便只能看开点,在有限的条件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但那时承乾绝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让他无法招架,始料未及。若只是先生们过于严苛也便罢了。承乾不怕,他觉得只要有人站在他身边,只要有人懂他,他就可以应付。
“可不是这样。先生们磨刀霍霍想要摧毁从前的他,塑造一个新的他。他正在斗智斗勇为保护自己而战的时候,猛然发现先生们的刀是你给的。你不但没有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作战,还成了那个递刀的人。这让他无法接受。
“他不想当太子,想上奏自请废太子,是因为他看到了这条路上不仅仅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还有亲人背叛、孑然一身。他已经预见到了可怕的未来,让他深深恐惧,无法承受的未来。
“他寄希望于废了太子之位,一切就能回到最初。那会儿,先生们虽然略显严厉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那会儿你还是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出头的阿耶,没有偏心青雀与丽质。他想你们回到最初,他想你待他与待青雀丽质一样。”
裴行俭抬头,对上李世民的眼睛:“义父,承乾不愿杀死自己,他想保护那个曾经的自己,他不想看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试图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自救。他只是想要自救,想要你给予的一份平等的爱,可你只觉得他在闹,觉得他没完没了。
“义父,有些人困守自身无法豁达,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豁达,而是他们遭受的事情让他们做不到豁达;而有些人能够豁达看得开,也不是他们天生如此。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不得不看开,不得不豁达。
“只有如此,他才不会那么难过。只有如此,他才能够坦然面对人生。只有如此,他才能保护自己,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他也想有人能为他遮风挡雨,让他不需要豁达也可以不必去承受那份委屈与难过。”
裴行俭站起来,转而拜下:“义父,今日是我多言了。但恳请义父好好想想这些话,想想你到底是想要一个储君,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儿子。你真的忍心杀掉从前的承乾吗?
“你们都说承乾是太子,他该如何不该如何。可他还也才六岁,不过比青雀长一岁罢了。你们觉得青雀与丽质还小,可以任性可以放纵。为何却觉得只比青雀大一岁的承乾什么都不可以?
“太上皇六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义父六岁的时候又是怎样的。行俭斗胆问一句,义父可觉得自己如今不配为君吗?若义父觉得自己没有经历这些,仍可做明君,为何又觉得承乾必须经历这些才能成为合格的储君呢?”
将要说的说完,裴行俭再起再拜,然后带着李泰与李丽质悄然退下,独留李世民一人面对空旷的宫室,裴行俭李泰李丽质的话语交错着在耳边不断回响,宛如雷霆,振聋发聩。
面前桌案上的饭菜已然凉透,却仍旧没有吃上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缓缓回神,尝试着挪动了下身子,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他要去看看承乾。他要去告诉承乾,他疼他爱他,他不是故意伤害他,更加从没想过要“杀死”他。
他要让承乾知道,他是他最重要的儿子,与青雀丽质是一样的,不,甚至比青雀丽质还要重要。
他还想告诉承乾……
蹬蹬蹬。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内侍疾跑而来,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
“圣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昏迷不醒了。”
李世民懵了一瞬,神色大骇,拽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太……太子殿下自睡过去后,至今已有一夜,却仍未醒来,并且怎么叫都叫不醒。仿佛……仿佛已然昏迷。”
李世民身形一晃,啪叽摔倒在地,转瞬又爬起来,推开内侍,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往东宫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