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孤儿院里最小的孩子, 也是最受关注的孩子。可惜,在这个地方,“受关注”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据说一位大人物开办了许多孤儿院, 这里是其中最特殊的一所。那些最聪明最具有天赋的流浪儿童或是弃婴,都会被送往这里。动乱的边境地带,这样的孩子很多, 捡起来就像雨后捡蘑菇一样。
那一年, 新来了位阿姨。阿姨有时候会偷偷给他留点食物,或者帮他清理伤口。她看着照片墙上还是个婴儿的他,感慨着相当可爱。
“可惜, 现在你才四五岁, 就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完全逗不起来。如果你多笑一笑,院长或许会多关心你一点,多喜欢你一点。”
他没答话。
第二天,他藏在桌子底下, 听见了院长在训斥这位阿姨。
第三天,阿姨没有出现,往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她。
第四天, 新的阿姨来了, 孤儿院还是同从前一样, 没什么变化。
新来的阿姨看起来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前辈”是如何离职的,单纯地想和他聊聊天, 露出友善的笑脸。
他其实挺好奇, 为什么这些人总爱找他。或许是因为他身上被排挤孤立的气质太浓, 又或许是小时候的他长得确实挺可爱。
这次, 他没有安静地接受示好,只摆出张臭脸走开了。
身后,孤儿院里的另一个老前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哎,你别管他,他就是个怪胎。”
平淡的日子一如既往,直到六岁那年,有个新孩子到来。
新来的孩子与他同龄,与他同样瘦瘦小小。听说是在街头跟着非亲非故的流浪汉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流浪汉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后来这个小孩便主动找上了孤儿院,在院长打量审视的目光下,做了些算数、画图和背诵,展现出很强的逻辑分析力、空间想象力与记忆力,得以获得新的饭票。
嗯,又是个“天才”。他没感兴趣,孤儿院里的天才就像书架上的黑魔法书一样多,算不上稀奇。
两个月后,院里爆发了一场小型的争端。他缩在书架的边角处看书,隐约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某个讨人厌的“孩子王”要求那位新人去院长的屋子,偷拿某样东西。新人不愿意,于是被围攻。
小孩子打起架来没轻没重,还挺疼的,他领教过。但往好处想,这座孤儿院的孩子,基本都接受着魔法教育,没一个人锻炼过身体,打起来也不过菜鸡互啄。
他又翻了一页书,不是很想管。新人瘦瘦小小的样子,浮现在了书页上。他其实还挺耐痛的,毕竟习惯受伤了,但别人恐怕还没习惯。
他钻入了人群中,想帮忙,然后一同被打得很惨。这架打完后,一起坐在屋顶上,他从对方口中得到了名字:梅纳德。
他们各自聊起了曾经的故事,就像酒馆里失意的中年人聊起从前。虽然他们都没去过酒馆,并且都还只有六岁。
孤儿院里——而且还是这样的孤儿院——哪里会有心智上的小孩子呢。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很讨厌你。”梅纳德好奇地问。
“因为我是个真正的天才。”他理所当然地说。
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讨厌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天才,因为他获得了院长的青睐。孤儿院的院长也讨厌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天才,于是故意表现出对他的“青睐”。
说到院长,他觉得挺好笑。院长是名黑魔法师,天赋不算太差,但活了几十年都没能实现所谓的“志向”,只能够缩在这毫无前途的孤儿院里,做着对那人而言毫无意义的事。
院长恨他这种天才,但又迫于某种威压,不能够直白地毁了他,于是才明里暗里怂恿其他孩子来挤兑。嗯,看来年龄和心智确实不成正比。
他每次看院长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无能狂怒的白痴。于是他经常被克扣伙食,或者被分配各种杂活。
缝补破损的衣服,做饭,修剪草坪,抓老鼠,补漏水的天花板……这些事情,其他六岁的有父母的孩子会做吗?他不清楚,不过也默默地都做好了。
那位院长看着他做好的成果,会更加生气,更加跳脚,然后给他派发更多的任务。他把院长的丑态当做笑话说给梅纳德听,梅纳德建议他往院长的饭里放老鼠屎拌匀。
梅纳德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懂得趋利避害。后来,他听对方说,当初那场打架是故意的,不能给人好欺负好利用的印象,得凶狠地打回去。
“那场群殴里,‘孩子王’被我打掉了两颗牙齿,我胳膊和腿受了点擦伤。而你,尤珈,你的膝盖流了一大滩血,到了晚上睡觉才发现。”
梅纳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他没所谓地又翻过一页书:“我对痛觉不是很敏感。”
儿时的话仿若一语成谶。再过了许多年,他确实对痛觉不敏感了——否则他活不下去。
过了这么些年,他有了实力,有了地位,有了财富,又回到了这所孤儿院。昔日的院长换了副恭维畏惧的样子,他说他只想聊些天,叙些家常话。
他确实只说了些话,说完后便干脆地走了。当晚,那位院长便病了,辞下了一切事务,回乡养病。等过几年再听到其消息时,对方已然病逝,是心病。
人性,人性,软弱的人性,可笑的人性。
他另外找了个人当这孤儿院的院长。由于这所孤儿院的特殊性,自荐的人挺多。有人把它当做与克里斯托弗接触的跳板,有人把它当做敛财的工具。
他最终选择了那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有过管理孤儿院的经验,没那些太单纯理想化的思维,在最底层摸爬滚打过很长时间,懂得权力和金钱的小游戏。
他们之间没多少信任感。对方以为他别有所图,于是小心翼翼护着那些孩子,用同样恭维畏惧的神情对待他;他也不相信对方能一直保持初心,隔三差五来探查情况。
克里斯托弗手下其他的孤儿院,相比之要正常一点,都是些普通的孩子。没有天赋,没有可利用性,或许是那老家伙最后仅存的良心。
关于孤儿院的“权力易主”,克里斯托弗找他谈过。
这么些年,他们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彼此伤害,彼此利用,彼此嫌弃,明面上却还能时不时开点幽默的玩笑——当然,是克里斯托弗单方面开玩笑。
“你自己的孤儿院,毁掉了多少本可能走得远的孩子,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冷嘲热讽着。
过早的成熟,会造成幼苗的衰竭。克里斯托弗活了两百年以上,做了两百年的教育工作,不可能不懂。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可我最终培养出了你。尤珈,虽然你不承认,但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我塑造了今天的你。”克里斯托弗笑得很恶心。
这话是专门为了恶心他而讲的,他心里清楚。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忽然也笑了。他又玩起了聊天游戏,这回是在老家伙面前,可以毫无顾忌,毫无愧疚,毫无收敛。
等他回过神来时,克里斯托弗痛苦地捂着脸,坐在地上。对方那张看了就令人反胃的脸变得沧桑而陌生……算算时间,马库斯老师都花白了胡子,克里斯托弗本该也是。
这位擅于玩弄人心的老家伙,这位失格的白魔法师、教育者,有朝一日也能品尝到“精神攻击”,真可笑。可惜,白魔法师们能自己调理自己的内心,他没法儿令克里斯托弗永久陷入噩梦里。
他觉得有些无趣,抬脚想离开。正待这时,克里斯托弗像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你是个疯子,你也成了疯子!到头来你活成了你最讨厌的人!哈哈哈哈……怎么样?把别人的精神摧毁的感觉怎么样?你其实很享受不是吗?尤珈,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老家伙的脑袋掉落在了地上。
他收回法杖,继续往外走。
第二天,仍旧顶着副恶心面容的克里斯托弗,笑着向他打招呼,商量委员会的事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有时候也会想,或许他真的沉溺于这种“小游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将自己所受到的创伤,施加给其他人,以此获得快感。好恶心,好可怕。
又过了些年,他的同事们通通因为“心病”而离了职。一个贪污受贿,一个欺压学生,一个与魔族有勾当。
新来的同事们中,只有一个是凭履历卷进来的,另外三分之二出自克里斯托弗的手笔。梅纳德在里面,因为克里斯托弗想以此掌控他。艾莉西亚在里面,因为克里斯托弗想保护她。
说起来可笑,自那次战争过后的两百年里,整个大陆都还没能够确定下新的权力阶层,溃散成一盘散沙。
皇室的成员们自然不会上战场,但那时候趁乱发生了不少暗杀、数不清的逃亡,总归都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的家事。
战争结束,和平期到来。
两百年的养精蓄锐,两百年的休养生息,两百年的灾后重建,大陆中心的生活水平发展得是如此迅速,几乎是两百年前所不可想象的。
即便如此,文明却依旧没能跟上生活水准进步的速度,仍有人想回到统治的时代,回归旧有的秩序。
流落在外的“王子”和“公主”,简直可以一起开个茶话会了。贵族们争相辩证着自己的血脉正统,也有人想扶持出新的傀儡,总之打得不可开交。
这一年,流行的谣言转变了新的说法:皇室正统是浅紫色眼睛。
——这当然不是指克里斯托弗。这老家伙活了不知道多久,是个人都认识他,说他是遗落在外的正统未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