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 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其实不算勇敢。
“尤珈啊,我其实是个很怕死的胆小鬼。当初那场魔族逼近边境的大战,我逃了, 我狼狈可耻地逃出了战场,躲得远远的。
“所以我活了下来,我成了阿方索老师唯一存活的徒弟。是不是很好笑?我这种人……
“阿方索老师是真正的天才, 这样的他却爱着我们所有人, 不论我们的天赋、勤勉。我是一众徒弟里最愚笨,也是最贪玩的那一个。老师的东西,我其实没学多少。
“但最优秀的那位师姐死了, 天赋最高的师兄死了, 最勤勉的师妹也死了……比我更值得活下来的他们,全都死了。最怯懦的最一事无成的我,却活了下来。
“人生无常,世事无报,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彼时, 马库斯老师正整理着手稿,那位阿方索大师的手稿。
自从跟着这位白胡子老头子,尤珈每天都看着对方拿着堆破纸, 翻来覆去地研究。
这位马库斯是现今黑魔法领域的第一人, 尤珈本以为对方私下里会有什么特殊之处, 再不济也能陪自己切磋。
但对方永远泡在这间油墨味道的屋子里,永远小心翼翼地抬着盏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沧桑的眼中晃荡, 晃荡着尤珈所想象不出的两百年。
“都这个时代了, 你还用煤油灯做什么?”
“大概因为我是个活在过去的老古董吧。”
那时候, 尤珈其实不算懂自己的老师。
马库斯老师拼尽全力地多活了两百年, 用两百年的时光来研究那位阿方索生前的成果。
想用这两百年的时光,来挽回曾荒废的那些岁月。
老师曾不止一次说过,想要在死前尽可能将他老师的思想和创造,传承下来。
但马库斯老师的愿望,被自己毁了。
尤珈后来也想过,替马库斯老师实现心愿。
但当物是人非,回到这间油墨味道的小屋。
他怔愣地发现,这堆枯黄的手稿,根本不是什么魔法笔记,不带有任何魔力。
只是些最普通的日记、信件、便条,上面是尤珈所完全不能辨别的潦草字迹。
或许这些繁复难辨的文字,只有阿方索和他的徒弟们能懂。
这是他们的回忆。
……
事故发生的前几天,马库斯老师仿佛预感到什么。
他突然提起了克里斯托弗。
“他是个疯子,一个可怜的疯子。
“两百年的孤独和执念,两百年的挣扎和努力,足以磋磨掉任何灵魂,足以扭曲任何的爱恨。
“他疯了,可怜地疯了。但如果因为这份疯狂,而伤害了其他人,那么他就不值得可怜。
“尤珈,未来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杀了他,不要有任何顾忌。他从没杀过人,可他间接背负着的,可不止一条人命。
“他早该死了。”
说这话时,马库斯老师的眼神很冷。
向来和蔼的老头,忽然摆出这幅样子,任谁都会察觉到异样。
但那时的尤珈一心想着完成那份魔法,已经完全看不清这点东西。
现在想来,马库斯老师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挂念。
那是对孩子的挂念。
可惜,自己从没拥有过父母。
没能看懂。
……
与希尔诺分别后,去找克里斯托弗。
对方仍旧坐在办公室内,两只手交叉拱在下巴,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
“你之前想要我接任院长的位置,我现在答应你。”他说。
“我为什么要一个废物来做院长?”克里斯托弗笑着问。
又是这个词。
尤珈吃痛地捂住左眼,大脑的神经一跳一跳。
自从那天过后,他的脑子一直在痛。
每时每刻都分心压抑着身体里的爆炸,每时每刻都清晰感受着身体的抽痛。
这么长时间,痛觉已经开始麻木,变成了呼吸的一个环节。
尤珈几乎要忘了原来自己在痛。
但克里斯托弗显然明白,怎么让自己想起来。
这家伙故意的。
额前滑下一滴冷汗,坠入眼角。
咸辣,刺激着敏感的眼睑。
尤珈紧闭着左眼,咬牙将背挺得笔直,不让自己倒下。
“我会回到之前的状态。哪怕不能回去……我也会比其他任何人都强。给我时间,我会向你证明。”
克里斯托弗有些惊讶。
这孩子先前可没这么坚强。
看来这次消失,遇到了有趣的事情,或者是有趣的人。
他嗤笑了声。
“成杀人凶手后,开始想体验一下教书育人的感觉了?说起来,你竟然还没死,我很惊讶。”
尤珈下意识紧握起双手,脑海里闪过那个白发的身影,他缓缓放开手掌。
“……有些东西,不该陪着我一起去死。”
克里斯托弗眯起眼睛,感到有些无趣。
“你和你老师还挺像,和阿方索也很……不,你不配和他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期间经过眼前的孩子,在身侧站定。
张开一抹恶意的笑。
“要是真就这么痛快地去死,那也太便宜你了。你的请求,我答应了。我会看着你在这个位置上痛苦地挣扎,看着你承受那些非议,看着你精疲力竭,看着你生不如死。别用这种眼神瞪我,那是你罪有应得。”
尤珈没有应声,神情淡漠。
克里斯托弗抬起脚继续走,握上门把手时,仿佛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你消失这段时间,你的那位朋友很担心你。”
尤珈这回绷紧了神经。
那份紧张和害怕,克里斯托弗不用回头都能猜想。
这家伙竟然也有真心相待的朋友,真令人惊讶。
“你的朋友,似乎心理状态也不算好,我想——”
“克里斯托弗,你不怕以后我杀了你吗?”
这孩子的声音充满着厌烦和嫌恶。
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持有这份锐利和气势,其实挺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