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一支烟,哀叹道:还能怎么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崔秀兰道:你难道不想留住她们?
马国利道:想拦,可拦得住吗?拦得住人,也拦不住心啊!
崔秀兰哀叹道:我早跟你说了,不是这山里的老家雀,迟早是要飞走的。
马国利道:随她们去吧?兴许还能回来。
崔秀兰道:回来?为什么这么说?
马国利道:她背着事呢,外面风大雨大,没准还会回来的。
崔秀兰道:那柱子和虎子呢?那可是你的命根子啊。
马国利道:随他娘去吧,和我学不出好来。
崔秀兰嗔道:你就是那光棍的命,自己的骨血都留不住。
马国利道:留在这穷乡僻壤跟我一起受穷?咱这里留不住人的。
崔秀兰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走?
马国利道: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动不了窝了。
清晨,张彩霞家院子里传来鸡叫、羊叫、猪叫,一片嘈杂声把张彩霞从睡梦中吵醒,张彩霞皱眉思索片刻,起身穿了衣服推门来到屋外,看到马国利正在和几个人一起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牲畜装上驴车,不禁怒道:马国利,你这是要干甚?我们娘儿几个走,不会偷你一件东西的,你不用做的这么绝吧!
马国利头也不抬的继续忙着道:家里现钱不多,把这些活物卖了给你娘儿几个做盘缠。
张彩霞吃惊道:啥?
继而流泪道:那也不能全卖了啊,那些个小鸡仔儿,也卖不出几个钱,养养再卖。
马国利低头干活道:都卖了吧,家里没个女人,没人摆弄那些个东西。
张彩霞流泪道:把那年猪留下吧,再养个小半年就过年了,我去托秀兰姐帮忙喂着,也费不了她什么事儿,过年了,谁家还不吃口猪肉啊。
马国利低头干着活道:你们娘儿几个不在,哪儿还有年啊!村里这些年发展很快,又修路又通电话,你们娘儿几个要回来的话,就先捎个信儿,猪肉我一定给你们备上,你们啥时候回来,咱家啥时候过年。
张彩霞泪水再次喷涌而出,用手掩面,扭头进屋。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一大早,祥子躲在乡亲们中间一起,拿着家里的一点心意给张彩霞一家送行,大家含着泪相互道别,庄家人十分淳朴,送的东西多是些吃食,值不了什么钱,但多的连整个驴车都装不下,实在是拿不了,这让张彩霞感动的泪奔,她紧紧地握着崔秀兰的手道:谢谢,谢谢大家,这东西就不拿了,你看,这驴车都装不下了,大家拿回去吧,心意领了,以后有大家有机会就去找我们。
崔秀兰流着泪道:彩霞妹子,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张彩霞流着泪笑道:瞧姐姐说的,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挺开心的。
崔秀兰破涕为笑道: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张彩霞笑道:当然,有机会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张海燕见祥子和牛子他们躲在人群之中,手里拿着一朵好看的野山菊,不敢上前,于是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跑了过去,哭着笑道:祥子哥,这是送我的吗?
祥子红着眼圈,将手中的递给海燕,海燕高兴地接过那野山菊,放在鼻前闻了闻道:这真香,真好看,咱们这周围没有这的,你一定是跑了不少的山路才采到的吧?这我收下,但你以后不要再采了。
张海燕终于肯收他的礼物了,这让他很是开心,于是道:知道,我不会再送别人了。
张海燕一听祥子这话,脸不由的一红,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和人一样,它会痛的,你把这采下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我不想看着一个生命死去的样子,尤其是,死了还这么好看,留下美丽,还带着香气。
祥子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张海燕的意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望着张海燕傻笑。
张海燕望着祥子这痴笑的样子,不禁也笑了起来道:不说这些了,你也很厉害了,我也祝贺你考上了省城的学校。
祥子立刻兴奋起来道:等我毕业了,一定会去看你的。
张海燕笑道:欢迎啊,对了,祥子哥,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在我家门口转悠,你怎么不进来找我呢?是不是怕他揍你?
祥子见张海燕这么一问,立刻红了脸道:我才不怕他呢!我爹是村长,我只是不敢见你。
张海燕开心的笑着,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道:你就会嘴硬,这书是给你的,我早就准备好了,是鲁迅的小说故乡,我很喜欢里边的闰土,你好好读读吧。
见祥子接了书,张海燕又冲他笑了笑,边转身回去上了驴车,马国利赶车,一家子坐在车上,和乡亲们挥手告别。
车轮滚动向前,张彩霞望着远方,笑着说道:难得啊。
在马国利的记忆里,这是张彩霞在十八年来头一次主动和他搭话,这让他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解地问道:什么难得?
张彩霞望着马国利,妩媚地笑道:这些个日子没见你喝一口酒,多好,这家里多安生。
在马国利的记忆里,这是张彩霞头一次冲他笑,虽然他知道张彩霞的笑容一定很好看,但那只是在梦里见过,眼下见到,如梦似真,让他十分感动道:你是打外边来的,外边的世界你比我懂,要是遇上了难事就回来。
马小虎插话:娘,外面啥样啊?
张彩霞道:十八年了,我也不知道现在啥样儿了,想是和咱们这儿大不一样吧。
张彩霞又对马国利道:这世道变了,你岁数也大了,以前干了太多的缺德事,现在也该收手了,人这一辈子,迟早是要还的。
马国利若有所思道:你们这一走,怕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吧?
张彩霞媚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也许吧,你要是还想我们的话儿,可以来看我们啊!毕竟柱子、虎子是你的骨肉。
县长途汽车站上,张彩霞几人上车,马国利帮忙递着行李。
张彩霞道:这往后就你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岁数也大了,把酒戒了吧,多积点德。
马国利道:你们不行就回来,柱子,你要照顾好你娘,看住你媳妇啊!
张彩霞目光望向那个家的方向,十八年前,十八岁的她来到这十八里乡,当时她是下了决心,打算就埋在这了,可谁成想,十八年后的今天,她竟然能带着十八岁的女儿和两个儿子一起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里,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十八年恍如一梦,在这些年里,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她刚来到这儿的时候,她每天都想着离开,几乎每时每刻都想,日子久了,这个离开的念头渐渐地淡了,被她深深地埋进了心里,不让它发芽。她不是不想离开,也不是不能离开,她要想走,没人能拦得住,可她要去哪儿呢?她能去哪儿呢?她去干什么呢?人没了目标,便没了动力,慢慢的连想法也没了,这一生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被黄土悄悄地埋了。现如今,她要去陪女儿上学,她要让这家子人过得更好,她甚至在想,有朝一日,能够带着她的儿女去看看她远方的亲人,她真的是很想他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老天原谅了她,她相信从今个起老天要帮她,这目标所激发出来的动力,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腾地冒出了头,而且是一天一个样儿地节节高。她容光焕发,她还年轻,她决定去再次重生。
汽车渐已远去,马国利眯着眼睛,用手遮着刺眼的阳光努力追寻着汽车的踪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