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殉情

是夜，院中安静，灵前燃着火，院子不大，但空荡荡的，显得跪着守灵的那人格外小小的，像是快融进了夜色似地。

尺玉轻轻走向前，“林夫人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

林氏起身擦了擦眼睛，笑了笑，“你我都是妖，哪里害怕人和鬼。”

“是啊……”尺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人倒是怕我们。”

“不然，人也有好坏，妖也有。明辨是非之人，不会随便怕一只妖，明辨是非的妖也怕蛮不讲理的人。”

尺玉一笑，“林夫人看得比我透。”

“看不透才是最好的，”她笑着宽慰道，如沐春风。

自从妖族灭绝，尺玉也曾遇到过几只零散的同类，他们都怀揣仇恨，过着暗里舔刀的日子，有些更是自弃，与蝼蚁无异，很久没遇到这样对生活依旧温柔的同类了。

“你……怎么会和人通婚？林章知道你的身份吗？人妖之间的隔阂……”

玉氏笑着打断了她，“当然知道，我和夫君是青梅竹马。”

玉氏小的时候，人和妖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紧张，她和林氏一家都住在百里开外一个村子里，是户挨着户的邻居。她长得很漂亮，但是村里的小孩都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她收不回自己的兔子耳朵。因为这双耳朵，成了远近闻名的问题小女孩，总有人觉得她克制不住耳朵，就是克制不住她的妖性，迟早会发疯害人的。

唯一和她玩得好的小朋友，就是私塾老师林家的小弟弟。这位老师思想开明，对善良的妖族愿意接纳，他的夫人也知书达理，自己常常到他们家去做客。他们几乎是一起长大，从知道情为何物起，就认定了眼前人。

后来林家小公子林章外出求学几年，期间和她一直书信传情，互相鼓励，再后来他考上了进士，获封丰县县令，光耀门楣回村第一件事便是跪求父母要娶她为妻。

林氏夫妇满面愁容商量了一晚上，两家本就是邻居，他们对温柔可人的玉氏颇为喜爱，和她的父母也是不论种族的好友，林章不在身边这些年，玉氏就像他们的亲女儿一样。现下她又收服了自己的耳朵，成了远近闻名的贤女。只是这么好的姑娘，同村人族大有来偷看爱慕的，却没有一个敢提亲的，因为人妖通婚实在没有先例，实属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传宗接代，生出的孩子到底是妖还是人呢？

等他们皱着脸从屋子里出来，见两个小人儿手紧紧握在一起，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他们实在不忍，当场便答应了下来。后来他们举家搬迁到丰县，渐渐无人知晓玉氏的妖族身份，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玉氏也不负二老的期待，为他们伺候终老，还生育了女儿。

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整个丰县传为佳话。

林章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事，就是娶玉氏为妻。他为人清正，不愿参与朝堂斗争，也不愿阿谀奉承，只想一心为民。他这丰县县令一做做了二十年，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只是珍珍死后，他常常埋怨自己，若是能放下这文人风骨，愿意攀附权贵，谋得更大的官职，是不是就能更好的保护好女儿……他始终认为，自己不愿入世，其实是在害怕入世，死之前一直困于自己的懦弱，难以释怀。”

盛阳从院子里走了过来，她只穿了薄薄的常服，批了件厚实的披风。

“林大人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官。人生在世，谁能没有懦弱之心，这不是错。”

“殿下，”玉氏微微一拜，额前碎发散乱，衣袖翻飞，仿佛要随风飘走了，“殿下和尺玉姑娘，都是无畏之人，当年妖族被害，我父母也均死于灾难，只是考虑到夫君身在朝堂，女儿尚小还需有人照料，便将报仇之事搁置了，这一放下，就是一辈子了……”

尺玉也颇为动容，报仇是她的选择，而玉氏选择更好的生活，这也没有错。

“盛阳身居高位，而我孑然一身，我们若是置于你的境地，或许冲动报仇，害得丈夫女儿也不一定。人都有牵挂和考量，你已经有了新的牵挂，这是你的选择，并不是错。”

“是啊，退之，进之，皆需要勇气。”

盛阳微微一笑，握住了玉氏的手，也拉过尺玉的手，夜凉如水，灵前多怨，三人的手如火，温暖了彼此。

盛阳和她们聊完，又慢悠悠回了后院，这林氏府邸很小，但是林氏夫妇，甚至他们上一辈的胸怀却越过这小小的宅院，往更开阔之地去了。

她微微抬头，院中唯一一盏灯笼下，段喻之抱着手，靠在柱子上，正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作甚？”她扬起下巴走了两步，微微倾身到他面前。

“静候佳人。”

他嘴角勾了勾笑，这副样子好像他从前还是捉妖师的时候，放荡不羁，少年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能抓住世上所有的恶徒和妖怪。

盛阳实在喜欢他这样子，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轻轻给了他一个吻。

他似乎有些惊讶，又回味了一下，眼中顿时有了星子。

“谢殿下赏赐。”

他将溶月往自己怀中一带，两人贴的近近的，溶月抬头望着他，目光灼灼，可抵月光万两。

他心下想，世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那怕是说此话的人并未尝过温柔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