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立在原地怔了半晌,这是怎么了?可沈宛没再出来,外头也有小厮来婉转地问大爷几时走,他终究是苦涩地一笑,都说是在被束缚的人生里,又何来他能左右的事?便头也不回大步往门外来,屋子里沈宛听见动静,痛苦地紧紧咬了唇。
宅子外,少夫人等在轿子前,迎面而来的人扬尘带风满身怨气,她心里一沉,可还是努力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说:“坐轿子吧,你这一路还没少骑马么?额娘让我坐大轿子来接你呢。”
容若本是满肚子的不悦,可看到妻子大方恬静的笑容,他那样脾气性子的人,又怎么会对妻子口出恶语,只是婉言拒绝说不想坐轿子,兀自骑了马便要走,少夫人赶紧坐回轿子里让跟上,对她来说,把丈夫顺利带回去,就是赢了。
他们走了好远,沈宛才独自到门前来,昏黄的天色里只看得到模糊的几点身影,她从未觉得容若离她那么遥远过,但即便今天曾面对面的伸手可及,她还是感觉自己和容若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越来越宽,他终究是那高贵的世界里的人,而她沈宛,永远也走不进那个世界。
一阵风过,天上开始飘雪,沈宛打了个哆嗦,身后有丫头拿来氅衣给她披着,更问道:“就腊月了,姑娘今年还酿不酿酒了?”
沈宛没来由地脱口而出说:“不酿了,酿了也没人喝啊。”
之后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大,似乎是怕惊扰皇帝圣驾回京,今年的暴雪一直憋到了腊月才下,终于紫禁城在一片白茫茫中进入了腊月,所有旅途疲倦的人酣睡一夜后起来,乍然瞧见银装素裹的世界,都精神为之一振。
进了腊月,就要忙过年的事,每一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事,荣妃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筹划,幸好惠妃没有偷懒等她回来再料理,该准备的一切早些日子都已经铺张开,荣妃总算也不会太辛苦。
惠妃更为了在江宁校场大阿哥把三阿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事,特地到景阳宫登门致歉,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即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也不想为了什么事彼此误会甚至交恶。
荣妃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当时就对岚琪说幸好不是三阿哥弄伤了大阿哥,对她来说,维系这一段关系不容易,况且荣妃背后没有任何靠山,虽然两宫的信任和经年的资历足以让她立足后宫,可若少了惠妃这条人脉,就少了一条知晓掌握宫内外事的渠道,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惠妃特意来道歉,她又怎会搭着架子。
彼此交代了宫里的事,便说起明年选秀,惠妃这边还没得到什么消息,唯有一件事很明确,便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也到了入宫的年纪。
荣妃感慨:“当年还是个奶娃娃吧,一眨眼的功夫就要入宫了。”想到曾经赫舍里皇后善待她们,荣妃更是道,“不论怎样,皇后娘娘对我们那么好,年轻的妹妹入了宫,咱们该照顾她些才是。”
惠妃亦是曾得皇后照顾,那时候一切都那么简单,除了昭妃清高孤傲,其他人之间真真如姐般的情分,但说起进来的位份,她掰着手指说:“要么就放在贵妃位,要么就和佟嫔一样,可她毕竟是皇后的亲妹妹,小钮祜禄氏一进门就是妃位,皇上不会厚此薄彼吧,但是那么年轻直接放在贵妃位上,又说不过去。”
荣妃心里想,难道你还惦记着那个空着的贵妃位不成?但面上只是说:“佟嫔那会儿咱们都没猜准,这一次也不定怎么样,且看看吧。”
几日后,选秀的事渐渐在宫内传开,终于在腊八那天皇帝下旨,八旗贵族选送适龄秀女,明年二月由太皇太后和太后挑选留在宫中。
腊八这日岚琪在慈宁宫支应着,应付了送往迎来的人,下午才在太皇太后身边歇口气,老人家自在地教胤祚下棋,这孩子天天活蹦乱跳,屁股上长针似的坐不住,倒是下棋迷住了他,像模像样地跟着太祖母安静了一整天。
傍晚皇帝过来,儿子得意地炫耀说他会下棋了,之后撒娇要去等四哥下学,玄烨没拦着,让梁公公几人好生跟在后头,这边将儿子剩下的棋子数了数和祖母继续,岚琪端茶来,笑着说:“太皇太后被胤祚缠了一天了,皇上也不心疼,说让皇祖母歇歇?”
太皇太后却笑:“你是心疼皇帝累了吧?我在这里有人捏背捶腿,累什么?”
说起玩笑话,就不下棋了,祖孙三人还是圣驾回京以来头次聚在一起,玄烨终于有机会把岚琪一路上的大小乌龙事告诉祖母听,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都笑得合不拢嘴,岚琪又羞又急,可见老人家高兴,也乐得哄她们笑笑。
但玄烨也不只记得岚琪闹笑话的事,还说她在外头如何端庄大气,如何让那些酸溜溜自以为是的江南读书人佩服不已,又说起曲阜孔子庙的释奠礼,玄烨是头一回当面夸奖岚琪,也很好奇地问她:“你怎么懂这里头的事?”
岚琪这才洋洋得意起来,很是自信地说:“皇上不记得了?从前您欺负人的时候,弄些深奥难懂的书给臣妾看,皇上给的书,臣妾可没放着积灰,虽然日子长了些慢了些,都一本一本好好地读完了。这次出巡前知道要去曲阜行释奠礼,出门前就做了功课,再有四阿哥一路上总爱听臣妾讲故事,路上闲着的时候,臣妾看了不少书。”
“我的岚琪就是能干。”太皇太后很欢喜,连声夸赞她有心又聪明,但说起微服私访的事,还真叮嘱玄烨,“再有机会出门,千万别把她一个人往人堆里放,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到时候就来不及后悔了。”
玄烨这才晓得岚琪没骗她,皇祖母果然有这些叮嘱,但能不能寻问柳的事,玄烨还不至于有胆子向祖母确认,岚琪也是吃准了皇帝不会问太皇太后这种事,才敢在那天随口编出一道懿旨来。
等玄烨和岚琪都离了,太皇太后私下才对苏麻喇嬷嬷说:“从前皇贵妃那般恨她折磨她,如今反被她降服了,就那释奠礼的事,皇贵妃心里还不得写个服字?我总是想她当初怎么能狠心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现在觉得,大概是命中注定,老天指引着她吧。”
问起皇帝这几日在何处安歇,得知咸福宫去过一趟,好好的没发生什么不高兴的事,都说温贵妃真的变了个模样,可太皇太后却叮嘱嬷嬷:“还是要留心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夜渐深,咸福宫的灯火已熄灭了不少,觉禅贵人的配殿早早就暗下,她似乎还没缓过旅途疲惫,这几天都很少出门,温贵妃无暇顾及她,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皇帝会来,但今天忙碌一天空等一晚,圣驾还是去了永和宫。
冬云本以为主子又该失落绝望,可温贵妃却云淡风轻地吩咐:“关上宫门,该歇的去歇着。”
之后洗漱更衣,冬云收拾好要熄灭烛火时,却见主子穿着寝衣爬到炕上,打开带了锁的匣子,层层叠叠拆开一只纸包,纸包里头又散着许多更小的纸包,冬云掌着蜡烛过来,瞧见温贵妃揭开一个,摊开是细腻的似珍珠粉般的东西。
“娘娘,这是什么?”
冬云问着,温贵妃却不回答,张嘴舔了一些吃下去,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舒服,渐渐的冬云便见她脸越来越红,双眼迷蒙柔情四溢,身子也柔软得有些坐不住了。
“娘娘,您?”冬云吓得大声喊她,温贵妃一个激灵回过神,忙收拾好那些东西,扑到窗棂上推开窗户,寒冷的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终于让她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一些。
“主子?”
“别问了。”温贵妃吹着冷风,黑暗中看不见她脸上什么神情,只听得见说,“吃不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