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存厚夫妇都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在女儿丢失的日子里,施霞还曾诅咒老天爷不长眼睛,怨恨叶老太太、童老太太天天拜菩萨管什么用。但当他们夫妻俩来到落梅庵,走进观音堂,看到洁白高耸的观音像慈悲包容地俯视众生时,两人诚心诚意地跪了下来,虔诚地奉上一炷香——在这菩萨脚下,是荫佑他们的宝贝女儿平安长大的地方。
跪在菩萨跟前的施霞,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在那漫长的、没有父母亲人陪伴的日子里,自己小小的女儿每天在这里诵经、跪拜,出出进进,每天跟几个出家的老人生活在一起,过着没有歌声、没有色彩、没有欢笑的漫长的日子。而这对于当时的她来说,甚至还是最好的日子!施霞心如刀绞,她抬头望着菩萨像时,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情难自已,哭出声来。
庵里的师父、陪着他们前来的双成一家、还有跟着来看热闹的村里的女人们,也都红了眼睛。五千一直跪在她身边,不肯抬头。
拜过菩萨后,如真又引叶家人祭拜了供奉在厢房的心远师太的灵位。在心远师太灵前,之前一直默然不语的五千长跪不起,脸上的泪流成了河——师太温暖的怀抱和双手,曾经给了她多少保护和扶持,甚至在她临终前,也为五千未来人生做好安排好才肯闭上眼睛。
叶存厚和施霞也是真心拜谢这位老人,五千在尼姑庵长大,于他们虽然太难接受,但师太为他们的女儿张开的,确实是人世间温暖的怀抱。
祭拜之后,如真如幻领着叶存厚夫妻在庵中参观。小小庵堂,一眼看尽,这样的参观,自然是要让叶存厚夫妇看看五千留下的成长痕迹:观音脚下的手绣莲,挂在四周的佛幛,手抄的经书,后院的梅树,都是五千亲手经营;干净的小床、梅树下光滑的石头、前院里的石桌石椅、柔软的蒲团,都是五千曾经用过的东西;还有一本本五千小时候写过的字、做过的作业、画过的画、得过的奖状,全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保存在一只木箱里;最让夫妇俩又悲又喜的,是五千的几张学生登记照和毕业照合影。住在落梅庵的五千,除了上学时拍的几张照片,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这几张照片,终于让夫妇俩看到自己女儿曾经的模样。叶存厚夫妇眼睛始终是湿的,特别是看到五千小学时的光头模样,夫妇俩几乎哽咽失声。他们应该庆幸,女儿的成长痕迹保存得如此完好清晰;但他们更觉得心痛难言,女儿的成长如此辛苦,而他们不在身边守护,全都错过。
虽然错过,夫妻俩对落梅庵几位师太还是感激不尽!这样用心地珍藏着五千成长的点点滴滴,自然也不是为了今天来向他们夫妻邀功的,从中能看到的是几位师太对五千发自内心的爱护。若非如此,今天的五千,又如何能成长为如此善良美丽、心灵手巧的孩子!
一直跟在叶存厚夫妇身后的童舒,也受到极大的冲击。每看到一样与五千有关的东西,他就在心里想像着当时的画面:五千在绣、五千在摘菜、五千提着水桶、五千坐在树下看书、五千在写字……那画面安安静静,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当然也没有他。有一瞬间,这想像的画面让童舒几乎窒息,他真的感觉呼吸困难,不知是因为狭小的空间里有太多人,还是因为庵中浓郁的檀香气息。当大家围在一起,一本本翻看五千小时候的作业本时,童舒悄悄退出房间,独自一人又来到后院。
他径直走到一棵梅树下,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如真师父说,那是五千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在那棵树的旁边,还有几棵五千亲手栽种的梅树。童舒坐在石头上,头惬意地靠在树上,春末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前仿佛看到小小的五千,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蹲下去,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专注地看一只虫一棵草一朵……想到这里,童舒脸上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小时候的红豆就是这样的,对什么都饶有兴趣。
他坐了一会儿,觉得该进去了。就在起身要离开时,童舒一眼看到身后的梅树干上刻着字,字刻得不大,低低地刻在靠近石头的位置,看那黑色的痂痕和被树身成长拉得变形的字体,应该有些年头了。在这庵后的院中,刻字的人除了五千还有谁?童舒有些激动,蹲下身子仔细辩认,树上刻的是两个名字和几个数字,从上到下排列:罗五千、100、罗双成、2000年。
看不出来他们当时为何而刻,但这两个名字,让童舒眉头皱了起来。这稚气的几个字,是他用财富、用才华、用阴谋、用意志都无法去掉也无法改变的、永远留在时光里的痕迹。这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凄凉:2000年,当时的红豆正和双成一起,在这棵梅树上开心地刻下自己的名字;而当时的他自己,却因为红豆的失踪精神失常,正在家中休学接受治疗。
童舒的手指温柔地轻轻拂过五千的名字,嘴里喃喃自语:“五千,罗五千……”
他轻拂的手突然停下:“对,在这里刻下名字的是罗五千,而现在的那个美丽的女孩是红豆,她们不是一个人!”
这想法让童舒病态地兴奋起来,他猛地站起,再次非常肯定地对自己说:“她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五千只是一个刻在树上的名字,而红豆才是那个活生生的人,红豆是我的。”
在落梅庵用过斋饭后,叶存厚夫妇离开前给落梅庵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如真师父也把五千从小到大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细心地装在一个箱子里,让叶存厚夫妇回去时带走。
虽然心中不无怨恨,叶存厚和施霞还是带着五千去祭拜了五千的养父母罗新强夫妇。五千倒没什么,童舒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同往,对于参与买卖五千的人,他根本不会原谅。别说祭拜他们了,就是在落梅庵,他也不曾拜过菩萨和师太的灵位。对于五千独自成长的这一段时光,还有时光里的每个人,他都没有哪怕一丝的感激。他能理解叶存厚夫妇的祭拜,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低下头,他一直在局外打量。
因为不想面对那些人,童舒便独自在落梅岭村四处转悠,也不跟村里人说话。其实别人对他也不关注,比起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村民们显然更关心五千和她的亲生父母。五千一家人在落梅岭的行程,完全是在被围观和簇拥中度过的。至于童舒在哪儿、在干什么,没人关心。
童舒自己瞎转悠着,不知不觉走到落梅岭小学。
学校刚下课,操场上满是奔跑追逐的小孩。童舒站在学校低矮的围墙外,看着里面奔跑的孩子,眼前仿佛看到童年的五千:一身小尼姑的打扮,独自一人站在操场的角落里,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小朋友……
童舒热泪盈眶。
落梅岭小学原来的校长已经退休了,可他依然每天到学校来看看。上课铃响后,孩子们潮水般又跑回教室,老校长看到站在墙外的童舒,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年轻人,你是到学校找人么?”
童舒赶紧掩饰地揉了揉眼睛,“哦,不是,我随便看看。您是这学校的老师?”
“以前是,去年退下来了。在这学校工作了三十多年喽。”
“三十多年?那您……认识罗五千吗?”
“五千?当然认识,我在这里教书三十多年,她可算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了,可惜啊!对啦,听说她亲生父母来了,你是?”
“哦,我是她……哥哥。”
“你好你好!你妹妹也算是苦尽甘来,那孩子要不是遭遇那些个不好的事,现在肯定有大出息。落梅岭小学有史以来,你妹妹可是唯一一个因为成绩好跳级的学生呢!也是唯一一个从来没考过第二名的孩子!学校老师都喜欢她,到现在还经常把她挂在嘴边。”
“我也听红豆说过,老师们对她很好。谢谢!”
“那么优秀的孩子,哪个老师不喜欢?她现在还好吧?”
“挺好的。”
“应该好,当然会好!你让她有时间回学校来看看,老师们都惦记她呢。”
“是!”
童舒真的把老校长的话转达给了五千。叶存厚夫妇得知,当即决定带着五千到落梅岭小学去拜访。五千当年的老师大都还在学校,看到五千都高兴得流下了眼泪。五千带父母和童舒到自己从前的教室,指给他们看自己坐过的座位,叶存厚夫妇和童舒饶有兴趣,自行想像五千上学时的情景。比起尼姑庵,这个地方,显然更让他们心情轻松,毕竟学校才是孩子应该待的地方。
离开学校时,童舒当场给落梅岭小学捐了十万块钱。
五千带着亲生父母回落梅岭已经是引起轰动了,他们又这么大手笔给落梅庵和学校捐钱,更是让村里人全兴奋起来。大家在感叹五千亲生父母真有钱之余,纷纷猜测双成家会得到多少酬谢。在村民们看来,双成跟五千也不可能再谈朋友了,五千父母应该会给双成家一大笔钱吧?这样的猜测从可不可能,很快就变成这笔钱到底会有多少,好像已经发生了一样。胖子妈在村里其他妇女的怂恿下,甚至委婉地向桂打听起了这件事。桂听出她的意思后,气坏了,差点跟胖子妈吵起来。
让桂没想到的是,村里的人没有猜错,至少施霞的心思,就跟他们想的一模一样。
叶存厚一行来后,奶奶就去落梅庵小住了,家里人多,她怕吵。
在离开落梅岭前的晚上,两家人坐一起时,施霞拿出厚厚一摞钱给桂,感谢他一家对五千多年来的照顾。桂与罗承宗自然是坚持不肯接受,他们夫妻俩,原本就对当年把五千送到落梅庵的事心中不安,如何肯接收叶存厚夫妇的酬谢?大成、双成、五千和童舒在一边都没说话,实在也不知道如何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