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感情,就没法体会人间百态,没有感情便不知民心所向。
即使如此,顾玦还是没有停下,扇子打开,露出锋利的利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早已身在地狱里,又何惧入地狱?
眼看闪着寒芒的刀扇就要抹上君楚泱的脖子——
“爷,夫人有话说!”
声音突兀响彻大殿,恍若仙乐,止住即将发生的悲惨。
顾玦脚步刹住,手腕翻转,那把只差一点点就夺人命的扇子,刀口朝下,收得太急,还削断了君楚泱随他杀气而动的鬓发,飘飞在空中。
大殿静得,仿佛连断发落地都有声音。
顾玦将扇子随手扔开,颀长的身影犹如一道光划过,眨眼间,人已在金銮宝座上。
看着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人儿,干燥泛白的唇在蠕动,好像着急着想说些什么。
顾不上欣喜,他毫不犹豫地上前,单膝跪地,取代小莲蓬的位置,轻柔地扶起她,把胸膛给她靠,大掌紧紧包裹住她的小手,“小挽儿,别怕,爷在这。”
风挽裳长而翘的羽睫微弱地颤动,用尽了力气也只勉强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模模糊糊地看到他就在面前。
她张嘴,“爷……”
顾玦只听得到她的气声,听不出她在说什么,俯首,凑近耳朵,“你说,爷在听。”
“别……杀……”
单是两个字,她已传达得好吃力,含糊不清。
“乖,省点力气,嗯?”他持起她的手亲吻了下,然后放回暖暖的斗篷下,要回去继续刚才没完成的事。
她已经等不了了,这口气,绝对不能断!
但是,转身间,小小的手再次凭着意志力抓上他的衣袂,只一点点,却也抓住了他。
不舍得她一再张嘴耗费力气,他马上蹲回去,重新握住她的手,听她说。
“不要……反目……”
别杀她的父亲。
不要和他们反目成仇。
很容易就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听她的。
“爷若……我……死……”
爷若执意那么做,我宁愿死去。
很好,她很懂得他的死穴在哪。
他若执意那么做,她便不愿再撑下去。
怪她太懂他的性子吗?
“爷……回家……可好?”她想,剩下的,也不需要他了吧。
她终于可以开口拥有他了,终于。
顾玦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泪,以指腹轻轻抹去,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好,回家……爷带你回家。”
他抱起她,缓缓站起,转身,木然地拾级而下,昂首阔步地自众人面前走过。
是该回家了。
她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他不能再让她等了,一刻都不舍得再让她等。
既然她宁死也不愿他那般做,那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所有人都震惊感叹地看着他,俊美妖冶的脸恢复了平静,凤眸里的嗜血阴狠也被浓郁的悲伤所取代,仿佛方才癫狂成魔的男子不是他。
原来,这人,成魔或成神,只在于他怀中女子的一句话。
“顾玦,你给哀家回来!你不想救她了吗?没有镇魂草,她活不过今夜!”
“顾玦,哀家不骗你,哀家真的有镇魂草,不止镇魂草,还有乌香,只有哀家知晓如何弄到那乌香!”
太后在身后咆哮,可惜前方的身影走得坚定,走得苍凉。
君楚泱挥手让人将太后拿下,并且让她知晓很多她意想不到的事,譬如,乌香……
后来,听说,有人看到九千岁抱着心爱的女子走出殿门时,一滴晶莹被风吹落,迎雪飞散在空中。
那一日,是南凌史上最深沉、最悲壮的一笔,也是整个南凌史书上最轰动的一笔,不管过去,还是后来。
……
走出金銮殿,外边下着鹅毛大雪,一望无际的雪景,很美。
顾玦抱着风挽裳拾级而下,万千绝和小莲蓬走在两边为他们打伞,外边的厂卫瞧见他,还是纷纷跪地行礼。
胜利的号角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响彻整座皇宫,代表着,一切……尘埃落定了。
长长的台阶下,是金銮殿的广场,此时,广场上站着十来个身穿艳红薄纱舞裙的舞伶,以队形分别站着,在纷飞大雪里,瑟瑟发抖,却还傲然而立,雪落在她们身上,仿佛雪中绽放的红梅。
顾玦连看一眼都不曾,径自走过。
素娘看着他怀中已然奄奄一息的女子,心痛的同时,却又不得不上前询问——
“千岁爷,夫人前些日子特地拜托醉心坊的舞伶们排练一支胜利之舞,说这是她仅能想到的,能为爷做的一件事,这舞可还要跳?”
话落,顾玦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怀里被斗篷裹得暖乎乎的人儿,心痛不已,半响,薄唇轻启,“如她愿。”
她连舞都安排好了,是怕来不及,所以,这支舞是她最后的心意吧?
“真傻。”他心疼地呢喃,抱着她继续离去。
身后,丝竹管弦起,和着战鼓,和着舞,跳出振奋人心,斗志激昂的场面。
金銮殿内,旭和帝闻声,率人涌出。
只是,真正该欣赏的人却已离去,只留下雪中深深浅浅的脚印,然后,被新雪覆盖……
※
太后落败,新上任的皇帝大赦天下,第一件事便是将当年异族惨遭屠杀的真相昭告天下。
从此,天都再无异族之分。
潜藏的异族人闻此消息全都奔涌而出,在天都四街到处都有他们欢呼的身影。
只除了幽府。
幽府里全被哀伤的气氛笼罩,霍靖和幽府里的人一同堵在府门口左顾右盼地等他们的主子回来。
如此战战兢兢地过了那么多年,此刻应该是欢呼庆祝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清一色的悲伤。
“总管,爷会有法子救夫人的对吗?”琴儿一开口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夫人一离开后,府里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了,是霍总管告诉大家伙的,说是要让大家伙都知晓夫人到底都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对啊,爷这么厉害,这么神通广大,我们这些年来不都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吗?没理由会救不了夫人的。”棋儿也哭了。
“呜呜……”年小的婢女也跟着嘤嘤哭泣。
“别哭了,爷和夫人应该就快回来了,不管是好是坏,别让爷瞧见。”霍靖轻斥,就怕是坏的结果,瞧见了更难受啊。
哭泣上立即听话地收敛,赶紧抹泪。
“总管,好像是爷的马车。”有人指着前方茫茫大雪的路喊道。
所有人抬头望去,就见那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马车缓缓突破茫茫大雪而来,车头分别是万千绝和小莲蓬。
他们欣喜之余又害怕看到不想面对的结果。
很快,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稳。
堵在门里门外的人已顾不得严苛的礼数,纷纷翘首以盼。
霍靖带着琴棋书画,打着纸伞上前伺候。
凳子放好,拉起车帘,马车里钻出主子爷的身影,怀中抱着的是用锦被紧裹的夫人,以至于瞧不见夫人的状况,但见主子那副清冷木然的样子,大抵知晓是坏结果了。
霍靖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被裹在被子里的人,是生,是死?
小莲蓬的眼睛明显哭肿了,也就是说,已经……
他不敢去想,打着伞紧步跟上伺候。
从下马车到进府,谁也没有出声,只能低头伤心难过。
那么好的夫人,居然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不是好人有好报吗?
老天是不是没有开眼,或者没看到这么好的夫人?
……
回到采悠阁,里边已事先备妥火炉,让整间屋子随时随地都暖乎乎的,还有热腾腾的茶水。
推开门,小雪球已迫不及待地在候在门里,一推开门就看到它摇尾乞怜,墨绿大眼溜溜地盯向主人怀里。
主人不理它,径自往里走,它就乖乖地跟在身后。
顾玦将风挽裳轻轻放在床榻上,抽走她身上的被褥,取掉原本系在她身上的斗篷,然后放她躺下,拉来被子给她盖好,坐在床边轻抚着她消瘦的容颜,心如刀割的疼。
“去打温水来。”他声音喑哑地吩咐。
小莲蓬赶紧去办,不敢有半点迟疑,因为愧疚和自责,平日里所有的孩子气也都消失了。
很快,温水打来了,顾玦亲自将干净的布巾打湿,而后轻柔地为她洗去脸上的铅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终于去掉她那层厚厚的伪装,露出她憔悴消瘦得叫人心疼的轮廓。
那么明显,怎能没发现呢?
若真的有心,怎会没留意到她开始喜爱抹胭脂水粉背后的异常?
指尖轻抚无暇的容颜,心,好似被剜开,痛不欲生。
“霍靖,进来。”他收手,喊来候在门外的霍靖。
霍靖忙不迭进去听候吩咐,躬着身,低着头,还是忍不住悄悄瞥了眼榻上的夫人,心里一万个希望是他想的那样,而非已经……
顾玦不舍地移开视线,起身走到一旁对霍靖低声吩咐一番。
霍靖频频点头,脸上已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听完吩咐,赶忙离开去办事。
不一会儿,皇上派宫里曾经医治过大长公主的所有太医来了幽府随时待命,还带来了一句话——太后任由他处置。
顾玦将她吞的药拿给太医瞧,“这药有何作用?”
几名太医仔细研究了一番,道,“回千岁爷,此药可缓解心疾发作的痛苦,也有保持体力的功效。”
“若是一次吞太多呢?”
“若是一次服用过多,虽是可以强加体力,但是,物极必反,一旦药力失效,体内的神经血管极有可能遭受破损。”那太医越说越害怕,九千岁的眼神好似随时都会杀人,可他又不能随便胡扯一通。
“她的心疾你们没辙,其他的都给本督稳住,否则,她缺哪,本督就从你们身上拿来补!”顾玦阴冷地下令。
几名太医只觉得阴寒阵阵,吓得跪地领命,“是。”
他们都不敢去想象那种……画面。
顾玦离去前特地留下万千绝,因为只有万千绝无论在出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而不像他们,一个个都听她的,瞒着他!
顾玦匆匆出府,在府门外看到踌躇不前的殷慕怀。
殷慕怀一看到他出来,也不用再忐忑了,尴尬地扯出一抹笑,“二哥,我……来看二嫂。大哥和四弟他们还身在朝中,没那么快脱身。”只有他这个皇商是闲人,能马上赶来幽府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顾玦瞥了眼他带来的一箱箱珍贵药材,看也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刻不容缓地策马离去。
“爷,斗篷啊!”霍靖带着一件厚实的斗篷从府里跑出来,却只来得及目送主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低头看着手上的斗篷,心疼地叹息,“爷那身子不披件御寒的斗篷怎么行呢?”
“他不会让自己垮掉的,为了你家夫人。”殷慕怀出声安慰。
霍靖这从意识到有别的人在,一抬头,瞧见殷慕怀,怔了下,“殷爷,你怎来了?”
“是啊!盼了这么久,总算能光明正大的来讨杯茶喝了。”殷慕怀仰望幽府的门匾,长叹感慨。
“是是,瞧我都忘了已无需顾忌。殷爷快快里边请!”霍靖赶忙迎他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