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大英真怀疑那红枣汤是迷魂汤,相遂宁喝了以后,竟是这般听话。
她小时候又胆小,又倔强,像是拉不住的驴子。
记得有一回,相大英房中的字画破了一个洞,正好相遂宁路过,他怀疑是相遂宁弄破的,便拉她去询问,又恐吓了一番,只说老实交代就原谅她,不然就吊起来打。
相遂宁当场吓得哆嗦,可又坚决不认,把她关进柴房,她竟然两天两夜没有吃饭,虽然她还是害怕相大英,但她用绝食来表明自己的清白,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这不是憨是什么?说一句软乎的话就那么难?真是倔的可以。
如今相遂宁软乎太多了,瞧瞧刚才的回答,相大英听得是心怒放啊。
“遂宁,爹知道,从小到大,爹都是严父,你母亲那样……你又没有慈母,所以你的性子有些不讨喜,也可以原谅。”
相遂宁拿手帕擦了擦嘴,端端正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听相大英忽悠她。
“不过各入各眼,你在咱们家不出色,可皇上他喜欢你,可不就是你的福气来了?咱们相家,已经累累百年,虽历久,但到爹这一代,也只是二品,说起来二品官不小了,可是遂宁啊,爹这二品官,并无什么实权,不过是给皇帝润笔,或是写写书稿,间或督查个官员,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拿正眼瞧爹呢。”
苏嬷嬷给相大英端了一碗清茶,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爹这一代也就算了,你看看你弟弟果心,这孩子从小在上书房跟读,那里的师傅,都是宣国最闻名的,可你看看他,书读的不行,武练的不行,反正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吧。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以后长大,能不能考取功名还另说,到时候或许连立足朝堂的能力都没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咱们相家可怎么办呢?果心他这不成器的孩子,能保咱们相家万全吗?”
“爹也不必忧思过度。”相遂宁劝他:“皇帝杀周升,是因为周升个人的缘故,爹不必太过害怕。”
“你这么小,哪里懂爹的良苦用心?如今趁着皇帝看中了你,咱们快马加鞭的,就嫁给郭铴去,岂不是两全其美?万一哪天皇上后悔了,凭你的身份,如何能嫁到那样的人家?”
“爹——”相遂宁低下头去。
上一世,相大英并不曾为相遂宁的终身大事过多筹谋。
相遂宁跟郭铴,也无过多瓜葛。
如今相大英硬要把相遂宁塞郭铴怀中,相遂宁是拒绝的。
可在宣国,儿女的婚姻大事,一向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遂宁嘴上的反抗,是无用的。
窗下有个影子一晃,很快缩了回去。
听到相老夫人身边的苏嬷嬷出去说了两句什么,一会儿便回来了。
“小娘让春鱼姑娘来传话,说夜深了,露重,请大老爷回去歇息了。”
真是救星。
相遂宁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前院儿来叫,不知相大英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也困了。”相老夫人掩嘴打了个呵欠。
相大英只好意犹未尽的退了出去。
隔着门帘,相遂宁听到相大英问守在廊下的婢女:“传话的春鱼呢?”
“春鱼姑娘说还要回去回话的,就往前院儿去了。”
“怎么也没捎带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相大英撩了撩袍子,抬脚下了台阶。
相大英一走,大伙顿觉轻松,觉得周身的筋骨都松泛了。
相遂宁伸了个懒腰,相老夫人喜气洋洋地又喝了一盏茶,又让苏嬷嬷拿出她私藏的象棋来,将白子放在相遂宁那头,黑子放在她身边:“来,陪祖母下两局棋。”
“祖母不是困了吗?”
“我那是专门说给你父亲听的,不然他不肯走,在我这老婆子房中逗留久了,汤姨娘会疑神疑鬼,倒不如撵走他,咱们自在。”
相遂宁捏起一颗白子,这象棋是玉石磨成,很是温润,指间不凉,反倒有一种光滑的触感。
相遂宁落一个子,相老夫人便跟着落一个,二人下的很慢,不慌不忙的。
相老夫人毕竟下了一辈子象棋,棋艺精湛,哪是相遂宁这种毛孩子可比呢。
相遂宁走了几步,便被相老夫人逼进了穷巷。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
“祖母,看来我要输了。”相遂宁举棋,很久没有落下去,落在哪里,都是一步死棋。
相老夫人却将黑子放回陶罐里,伸出手去,握住相遂宁单薄的手腕:“祖母是不会让你身陷险境的,遂宁,只要有祖母在,祖母哪怕拼出一条老命去……”
“祖母……”
“你爹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便是不听他的话,他还能怎么了你不成。”
“是,祖母。”相遂宁将白子放入陶罐,倚着相老夫人坐着。
窗外月色更亮了,不像是深夜,竟像是白天。
那灰蓝的天空高远而宁静,一轮圆月,白的没有一丝杂质,像是水里浸过的。
那月亮真好,它肯定没有一点儿烦恼吧。
不用发愁吃穿用度,也不用被逼着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祖母当年读过些书,还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相老夫人倚在窗下,跳跃的烛火映红了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也多了几条,但她的声音却是那样的高亢:“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祖母……”
“在祖母眼中,你只是一个弱女子,那些打打杀杀,建家立业的事,应该是男人们做的,有你爹,有果心,轮不着你为相家牺牲,你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遂宁明白。”
“千万不要因为你爹的一两句软话就改了初衷,要知道以后你过得不好,你爹不可能代你受罪,到那时,你成了别人家的人,这相家还能不能回来,还很难说,谁又记得你为相家做的牺牲?”
相老夫人考虑得周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相遂宁想回娘家找些依靠,恐怕汤小娘一行人首先会把大门给关上吧,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从相老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不知怎么的,在相老夫人房中写写字,喝喝茶,时间就过得很快,就跟流水润物似的,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有些凉了。
后院小园里的蛐蛐也开始叫了,声音清脆,抑扬顿挫,“吱吱吱”的声音,在深秋的夜里传得很远。
虽不是夏日的团锦簇,经过园的小路两旁也还是草木深深,裙摆微荡,溅飞几片叶子,夜深,叶子上已积了露珠,叶子一荡,露珠就甩了下来。
明珠已经回房拿了披风给相遂宁系上,又提了个小灯笼在一旁引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