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相遂宁梳好了头发,明珠展开薄锦被,垫好瓷枕,伺候着相遂宁躺下,才退出来将帷帐从金钩上取下来,双手一夹,将帷帐合起来,严丝合缝,再小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夏夜有些燥热。
盆里的冰化完了。
这会儿枕着瓷枕,犹觉得脖子里腻腻的。
“我想喝一杯茶。”相遂宁低声道。
明珠很快倒了一杯清茶端过来,伺候着相遂宁喝下,又转身去拿柄蒲扇,坐在床头给相遂宁扇着:“姑娘也该累了,快些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
“明珠,你说那位大嫂跟她的孩子还好吗?”
明珠摇摇头,见相遂宁有惆怅之色,便安慰她:“那位大嫂有了银子,够几个月的销,吃穿度用是不愁的。姑娘不要再担心了。”
是啊。
有了银子,她们就不必再乞讨,几个月的嚼用是够的,这种流民泛滥的情形不会持续很久,皇上总归要赈济灾民的吧?或许不久的将来,长州就有活路了,长州来的流民就都回去了。
明珠轻轻摇着扇子,风很轻,很凉,相遂宁觉得周身舒服极了,像是躺在一朵云上,晃晃悠悠,朦朦胧胧,眼前的烛火倒映着帐外金钩,烛泪低垂,守夜人开始敲梆子了,只听见梆子声近了又远了,守夜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心烛火——”
相遂宁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相遂宁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到了那个女人,梦到她光着脚走在青城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个推独轮车的老人在卖豆腐,女人买了一碗豆腐背对着相遂宁吃。
相遂宁还没叫她,她就回过头来,笑着问相遂宁要不要吃,相遂宁一看,那黑瓷碗里根本不是什么豆腐,而是血淋淋的肠子。
女人咬着肠子的一头往嘴里送,眼睛里也流出血来。她怀中的孩子蠕动着探出头来,他冲相遂宁笑,眼睛是黑的,一点儿白色也没有。
女人咬着肠子,一步一步朝相遂宁走来。
相遂宁大骇,转身逃跑,只觉得墙是歪的,房子也是歪的,她越跑离女人越近,女人伸出十指来,指甲修长,很快就要抓住她的脖子。
前方有人来了,是蓝褪,他在跟一帮禁军巡街。
相遂宁向蓝褪跑去,她跑到蓝褪面前,几乎贴着蓝褪的鼻尖,甚至能看清他眼睛里的神彩,可他似乎看不到她,他从相遂宁的身体里穿过,毫无察觉,像一束光,就过去了。
相遂宁伸手欲抓,什么也抓不住。
女人已经追了过来,抓起肠子系在相遂宁脖子上:“相姑娘,你尝尝。”
“不要——”相遂宁慌乱之中从床上坐起,鬓发微湿,口喘粗气,抱着瓷枕不敢松,中衣也湿了一半。
烛火亮起,房里的一切明朗起来。
“姑娘又做噩梦了?”明珠端着烛台走过来,将帷帐用金钩钩住,一面轻抚相遂宁的后背:“是不是白天的事吓到姑娘了?姑娘不怕,有奴婢在呢,奴婢守着姑娘睡。”
明珠披着油绿色短衫,走过去将半开的窗户关上,将烛台放在床边矮几上,又把床重新铺了,将瓷枕放好,扶着相遂宁睡下去。
她又打了半盆温水来,绞湿了毛巾,轻轻用温热毛巾给相遂宁擦汗。
“明珠,我有点渴。”相遂宁低低嘟囔了一声。
明珠忙去倒了一杯晾凉的水来扶着她喝了。
刚躺下去,相遂宁又嘟囔一声:“明珠,我有点热。”
明珠忙拿过床边扇子给相遂宁扇风。
相遂宁又沉沉睡过去。
明珠一面给她扇风,一面轻拍她的手背:“姑娘不怕……姑娘万安。”
夜里折腾了几回,天亮时相遂宁就觉得困倦不堪,身子沉重。
日上三竿了。
饭食也摆好了,清爽的腌萝卜和凉拌黄瓜也是相遂宁爱吃的,配上玉米面窝窝头,一碗红豆粥,吃了最爽利了。
明珠打好了洗脸水来叫相遂宁起身,叫了两声,相遂宁没有反应。
明珠只当她做了噩梦,夜里没睡好,便又让她睡了一柱香的时间。
到时辰了,明珠蹲下身去轻轻摇她的手:“姑娘,时辰不早了,该用早饭了。”
“明珠,我渴——”
“姑娘,早饭有粥水呢,先用早饭,姑娘若还渴,我再给姑娘沏茶。”
“明珠,我不想起来——”
相遂宁一向不赖床。
寒冬腊月间,也要披着斗篷起来的。
如今她软软地躺在那儿,说话声音细小,喉咙有些嘶哑。
似乎面色也不对,相遂宁平时白的跟面人一样,如今面色暗淡,眼角似乎还有淤青。
明珠以为是日光没进来,去支起窗户,眼见日光穿过竹梢投进房内,照在相遂宁脸上,那明亮的光晕也没让她的面色好看一点儿,还是那样暗沉。
明珠不放心,伸手摸了摸相遂宁的额头。
她吓了一跳:“姑娘,姑娘——姑娘高热了。”
她伺候相遂宁多年,相遂宁虽偶有头疼脑热的毛病,但从来不曾这样高热过。
她的额头那么烫,就像在烈日下站了几个钟头。
“姑娘,姑娘——”明珠心中噗通噗通直跳:“姑娘,你醒醒——”
相遂宁静静躺着,刚才还嘟囔几句话,如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相遂宁本来就瘦,小胳膊细细的,似乎轻轻一握就要折了。
如今她的手耷拉在床前,没有一点生机,明珠试图握她的手,可怎么也握不住。
“快去请大夫,快去,就说二姑娘身子不舒服了,烫得厉害。”明珠不敢离了相遂宁,生怕她有意外,叫廊下洒扫的二等婢女去叫大夫:“先不要惊动老夫人。”
正好有大夫刚给相老夫人请过平安脉,这会儿刚出相府,就被婢女给追了回来。
大夫进门的时候,还是信誓旦旦的:“夏季的发热来得快去得也快,有的人夜里贪了凉风,早起时就不自在,服上两剂药,也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也不要惊慌。”
这大夫是相老夫人的旧识,几十年间,经常来往相府给相老夫人把脉的,医术自然不差。他说的话,让人放心不少。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明珠搭了条纱巾在相遂宁手腕上让大夫诊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