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第一个是对你大舅不宽容,第二个是对你妈早年确实轻视,第三个……第三个……第三个说来话长咯。爷原先给你讲过一个故事,说爷爷要饭时半个月要了半麻袋的干粮结果被人偷了,其实……其实是爷偷了人家的半麻袋干粮……”老马说到这里深深凝视外孙不停地点头,良久抿着嘴再没说话。
仔仔回忆了起来,脖子往后一抻,惊讶于这么一件五十年前的事情爷爷竟藏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十来分钟后爷俩干了一杯,仔仔又问:“爷爷你这么大还有愿望吗?”
“有哇!甭管多大,只要没死,总有念想。”
“什么?”
“爷想看着你结婚呀,还有漾漾,爷可见不得漾漾长大了受你晓棠姨那罪过!”
“不会的!”
“将来漾漾要找不到好的,你那些个同学里肯定有条件不错的,给她物色个可靠的。”
氛围蓦地有点酸。爷俩连喝几杯酒,老马缓过劲后开口问:“爷爷也采访一下你。”
“你说。”
“舒语跟你不是挺好的吗?那几年爷看你俩挺恩爱的呀!”
“恩爱哈哈……她出国了,读研,没跟我商量!”
“你上大学玩得根本不着家,一星期你能给舒语打几个电话?这些年你领回家的女同学还少吗?你大三大四跟研究生的女同学不是太闹腾就是太务实太聪明,爷最喜欢的还是舒语,倘能再见见她就好了。”
已过二十三的何一鸣从青春时敬重爷爷、大学时小觑爷爷到如今硕士时又重新认识爷爷。包容,是在历经极端情境之后开始认同任何的非常态皆有其根深蒂固的因缘;包容,是能力、智慧、勇气和合而成的一种生命能量;包容,是在漫长的困顿与重生之后对自己及他人的深厚信任。
这一年老马身体越来越僵硬迟缓,明显跟不上小丫头的步伐了。他修水管时蹲下去起不来,换灯泡时两眼总发黑,对周末生活开始力不从心却倔得一声不吭。预感不好又伪装很好,只不愿给英英添麻烦罢了。之所以预感不好,是因他这一年每天在做噩梦——每一天。他害怕睡觉,害怕从噩梦中浑身一颤瞪眼醒来的一瞬。桂英也发觉老头话越来越少走路越来越慢,为了解闷她给父亲买了一只黏人的狸猫。
二零二六年一开春,老马摔了一跤。他跟漾漾和贝贝放学回来在路边溜达,绝育后的贝贝碰着一只母狗竟也发情,老马拉不动反被贝贝抻了一下,一米八的老爷子没站稳直搓搓栽倒在台阶下的马路上。十一岁的何一漾一边慌得在马路上招手示意小车变道行驶一边给家人打电话,幸好同行的家长唤来学校保安,保安跑来将老人扶到人行道上躺平。没多久致远赶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人没事,是外伤。原先受伤的右脚这次又断了两处,老马手术后住了半月医院,心疼钱的他骂骂咧咧地要回家,桂英架不住老汉的死脾气气得把他接了回来。不给英英钱,这是老马最后的坚持了。桂英先后请了两个保姆均被老马训走,还好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还好晓棠和雪梅常打着聚会吃饭的名义来家照顾他。暑假到了,漾漾没饭吃,老马终于同意了第三个保姆住在家里。
九月份拆了绷带,老头依然走不了路,在家上个厕所也是鹅行鸭步,更别提干家务接孩子了。失落的外公渐渐与小孩分割,漾漾不知不觉,老马悲催落寞。这一年老外公瘦得厉害,裤子渐渐撑不起来,好饭菜也吃不太多,倒是抽烟喝酒没落下。烟叶、茶叶、白酒概是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络了。桂英先后买了两副残疾人四脚助行器,老马碍于“残疾人”三字死活不用,直到发现他用助行器可以走到小区门外接漾漾时才开始使用。
这一年钟雪梅研究生毕业,九月份她通过了国考,十一月进了深圳市盐田区基层法院作助理审判员。周末雪梅常来姨姨家吃饭,她问的关于爷爷的老话题只有马爷爷能回答,而年迈的马爷爷每次见她总催她找对象。追她的人不少,入眼的却没。
研二的何一鸣只要没课会坐车回家,帮爷爷接妹妹、喂小狗小猫或者扶爷爷去顶楼吹吹风喝喝酒看日落。爷爷的右耳早年聋了,如今左耳也不济事了,说话听戏老大声才听得见。年底妈妈要带爷爷去医院做体检,爷爷死活不去——说狠话、摔东西、骂人、绝食……父女俩的持久战打得跟仇人似的,仔仔见一头哭一头闹的至亲俩,第一次涌出某种无力感。
冬月末桂英暗觉不妙,买了车票叫二哥二嫂带七七过来,寒假时厚照也来了。一家九口第一次度寒假过春节,难得团圆。吃团圆饭那天最是热闹喜庆,老马却老得喝汤时将半碗汤洒在了衣服上,家人想法宽慰他,老马却浑身冰凉。也正在那顿年夜饭上,老马宣布他早将自己的遗体通过红十字会捐给了中医药大学,当桌吩咐老二在老家给自己峦个衣冠冢即可。全家骇然,唯七十九的老马和六岁的七七四目相对一脸平静。兴盛压抑地埋怨妹子不管住父亲,桂英却委屈得躲去厨房抹泪。
“我两个大箱子里全是我婆(祖母)给我留的布,你把那些布连同我的碎东西还有你妈的几件衣服鞋子一块塞到我的棺材里。”老马继续交代。
仔仔听到这里浑身一震,此时才知爷爷讲的织布一万斤的故事不是虚话。少年一时反应不上来,两臂上汗毛久久倒竖。
“远啊,到时候你给红十字会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手机号是我电话本的第一个。打完这个再给你行侠叔打。具体怎么做他清楚,那年我给他老婆办后事时早跟他交代明白了。你只管配合他,把我的东西统统扔掉,过后重新给仔仔装修。”
何致远点头允诺,一低头双泪滂沱。
“照啊,爷给不了你更多了,今只剩一条建议。你交通工程的专业有点冷,如果能考个公务员进西安市交通局最好,不要计较职位,从低处做起。政府单位福利高工作稳有发展前景,不必像民企那样一辈子颠簸动荡。你研究生学历再加个公务员,将来铁定不受穷,这样你叔你妈跟着你也算享福了。”老马望着冯厚照双目深邃。冯厚照是个良善人,他的未来也是兴盛的未来。
年后桂英一再询问他是否确定捐遗体,老马总是笃定。转眼正月十五到了,孩子们又要出门了,兴盛不愿走,老马训斥地催他回去种地。老二这一走,好像把老父亲的魂也带走了。
正月十七,老马又摔了一跤,没有大伤,只是行动更不便了,如厕也需人帮忙。他此后不愿再进房睡觉,怕自己弄脏房子。桂英朋友、同事有来家里探望的,致远那些尝过岳父手艺的朋友也来家看望。马行侠最是频繁,三天两头过来,一待待半天,多自言自语。
“我这几天老梦见我婆,梦见她在织布,梦见我妈在切菜,梦见她妈在喂牛……”三月一日老马裹着厚毯子眼角模糊地说。
“我也老梦见家里,梦见我老伴,梦见咱儿时在莺歌谷到处挖吃的……我叫马斌把他妈骨灰送回去,没时间!年年说年年忙年年拖。”行侠望着外面的天抱着茶杯叹息。
“我表弟说我屋后院的枣树已经一尺粗了!”良久,行侠比划。
“我也想过把身子骨捐了,哎……我还想跟我老伴的骨灰将来埋在一处!说不定马斌哪天闲了,会把我俩的骨灰一块送回去!”
“我死了,让英英……捎回去!”老马提议。
“骨灰哪有让别人带的呀!”行侠笑着擦泪。
“昨晚上,我漾儿啊,给我把的睫毛!”老马张大嘴挤着眼笑。
“拔倒睫毛?能耐呀你漾儿!”行侠称赞。
人老以后的快乐,仅剩下比孙子这一个项目了。
“最近老看着柿子开了……梦里……一地柿子,白白的……”
“我原先最爱看咱屯里的桐树,现在早忘啥样儿了,也忘啥味了。”
“我梦见在地里犁地,把牛遗了,吓得满沟寻。”
“侠啊,我这些天最常梦见我在一个隧道里,黑漆漆、湿乎乎的隧道,我饿得爬啊爬爬啊爬……咋也爬不出来,摔了好几跤,栽得头流血,累得险些睡死了,还是爬不出来,看不着一丝亮……这梦梦见七八回了,你说我是不是快了呀?”
两老头一对眼,无言,望天。
农历二月底,屯里杏开。这一月老马总陷进无边界的往事中——或做梦或回忆,每日昏沉不醒的时间增到了十六七个小时,时常尿在裤子上也毫不知情。桂英但凡没工作定早早下班,致远中午饭也匆匆回家看看他。此时的老马极度虚弱,高大的身躯团在一处紧紧裹着,满是老年斑的脸丑陋褶皱得有点瘆,一昏睡常五七个小时不动弹。黄昏时会醒来一次,常叫两孩子给他念《三字经》和《千字文》,反反复复地念,怎么也听不够那书和那声。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临渊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一晚,漾漾正盯着拼音在爷爷左耳边大声念书,忽地门响了,妈妈回来了。老马一见老三回来,张着嘴急说:“布!去取布!在箱子里……”
“取东西是吧?”
桂英听闻箱子两字忙将父亲的破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然后当他面拉开后挨个翻,最后在箱子底下翻到一团暗黑东西。
“老布子是吗?要这干嘛?一股子味儿!”
老马生气地挤眼睛,然后伸手勾着要。
“放哪儿?好家伙这么重!”桂英抱起一卷老粗布。
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意思让放在他身边。
“这味儿太大啦,我裹一下吧?”桂英不等回答转身找旧床单去了。
此时的老马睡在阳台边的一张小床上,床上一卷布一个人,布熏得刺鼻,人瘦得可怖。仔仔晚上从学校回来,见爷爷边上一团陌生东西,摸了摸挺重的、凉凉的,拨开床单一看,竟是从没见过的格子布——他猜到了,刹那间整张脸大了一圈。
老马挤挤眼肯定道:“我来带了一卷……哪天……爷蹬脚了,把……用这个裹着……叫你行侠爷爷来……叫你行侠爷爷来……”
仔仔频频点头,泪流得用手指怎么按也止不住。
此后老马每晚抱着他的布睡觉。迟暮之人抱着远古之布,许是想从比他更苍老的器物上寻得一丝安宁。
仔仔久久地摩搓着那老布料,暗红灰蓝的格子、毛茸茸的线头、僵硬硌手的线疙瘩、陈腐难看的纹理……布上镶嵌的百年时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何一鸣被震撼了。他也想从爷爷身上索取点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可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有什么比凝结着时间和毅力的老布更能俘获人心的。
“爷爷,你奶奶织的布老家还有对吧?”
老马挤挤眼。
“给我些呗!”
老马挤着眼使劲摇头,他觉他祖母的老布配不上他孙子的大好人生。
“我想要!”
老马又挤眼摇头。
“真想要!”
老马挤着眼抿了一下嘴。
“我等会给二舅打电话叫他给我留几卷!爷爷你胡子长了,我给你刮个胡子吧!”
少年高兴,梗着鼻抹着泪去取电动剃刀。
做了好几天的梦,老马终于又扛到了周末。周末是他的节日,这个节日家里来的人很多——俊杰、永旺、雪梅、晓棠、思轩……老五兴成打电话要来深圳看他,被桂英拒绝了。袁铁生儿子袁建成周六下午来了一趟,张明远也打来电话慰问。老马远望下一辈人嘻哈一团罕有聚会高兴至极,只可惜他一觉醒来人全走了,一觉起来又来好多人。有时他依稀看见老大兴邦坐他床边抽烟,看见英英她妈端着茶走来,看见二弟三弟坐他脚边眯眼笑……
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
“是你呀!”老马惊讶,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
桂英一听这话,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
“是啊是我!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记得了!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
“多少?”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
“一百零八!你活到一百零八啦!”桂英诓他。
“哦……你……你多大?”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
“你看我多大?”
“哼嘿……”老马眼睛一用力,眼前忽地了——看不见了。
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忙起身扶住。老马望着扶他的人,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慢慢闪开,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
“是英英不?你是英英不……”
“是!是!我是马桂英!”桂英又一波崩溃。
“你咋老了呢?”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
“你活一百零八啦,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
“哦……”
倒了洗脚水,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
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不知她为何难过,只撞了撞她后背说:“给你……给你这个!大给你留着……你不回来,大等不来你……”
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擦干泪一转头,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给你!大给你留的!给你……”
“这是给我的吗!”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
见父亲屡屡确定,桂英破涕一笑,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终于,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
一天老马瞟见阳台边的丁香快晒死了,他想喊人过来浇水,可惜发不出声伸不了手。他费了好大一股劲,挣得自己也晕了。
再一睁眼,他已回马家屯。五月大地开,方圆美轮美奂,他在屯里没待几天觉精神爽朗浑身是力。老马思自己已有七八年没下过莺歌谷,于是喊来老黄陪他下谷春游。穹顶游云似仙境,山谷层叠生气象。谷中青草夹道野妖娆,百十只雪白山羊在坡上啃草,十几头毛发锃亮的牛崽在谷底追跑。
下谷后地平坦路变宽,老马下了椒地忽见兴邦他妈端个板凳在一棵老槐下纳鞋底。许久不见,他妈年轻依旧,圆脸娇俏,圆眼闪亮,胸前搭着长辫子。
“当家人你去哪儿咧?咋好些年没见着你!”兴邦妈一见娃他爸扔下东西碎步跑来。
“我去老三家看娃了,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你咋不在屋里呢?”老马抓着妻子的手腕揉搓。
“我想着你从这儿过,所以天天等着你。”
“我这儿有急事得办,你先等着我,办完事我回来寻你。”
老马捋了捋她头发,松了手要走,兴邦母亲皱着眉搓着掌流泪,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随他去。
走了百十米,老马在莺歌谷拐弯处瞧见了儿子,一身军装,满脸红光,寸发抖擞,眉开眼笑。兴邦望见父亲从坡上跳了下来。
“大,我被队里分配了!分到咱县里专门管电力!你不说管电最有出息嘛,我一申请领导马上同意啦!”
“欧呦!我娃儿出息了!”老马仰望儿子频频点头。
“大我得走了,三个月后要值班,我还啥不懂呢,我得跟着人家学技术去!走了走了哦!”
“好好好!嫑忘看看你妈!”
“知了知了。”十七岁的马兴邦唱着军哥朝南跑去。
过了老鹰崖、谷底溪、柿子园,老马远眺前方依稀好几百人朝他招手走来,那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灰蓝衣服老布鞋,男人叼着烟戴着鸭舌帽,女人围着方巾指指点点,老人嘻嘻哈哈似有大喜事发生。
“建国啊你来了!”袁铁生、樊伟成、老镇长等上前笑着和老马握手。
“我娃能干!我娃儿辛苦咧!”老马见祖父母、父母朝他走来抚摸拥抱。
“老大了不起呀!”舅、姑、小叔等长辈迎面夸赞老马。
“哥,哥,我俩可想你嘞!”马建设、马建济上前拍打他。
“恭喜啊,恭喜恭喜……”
再往后走全是屯里人,熟络的、遗忘的乌泱泱一片。老马一边被人群往前推一边和人们打过招呼往北走,他并不知人们恭喜他什么。当他承着赞扬慢慢走出人群后,遽尔见一尊卧佛横于莺歌谷谷底。卧佛二十米长、七八米高,背靠百丈高崖,神情栩栩如生,老马仰头一哈想起来了,原来这尊佛是自己了整个晚年的十年光阴才建起来的,个中苦涩涌上心头一时难言。
卧佛侧边有个大台子,台子上站着新来的县长,台下围着十来个记者。新县长邀他上台剪彩讲话,他正要含蓄上台忽见卧佛侧边有个小门,老马心想自己了几十万修的佛自己还没空子看看佛像里面,于是作揖请领导稍等。
卧佛脚底安了六十公分宽两米长的一黑漆木门,木门上有一对联。上联为:苦究荣辱八十载;下联为:拂袖逍遥奔蓬莱;上面横板上写“归元殿”三字。老马来不及细看推门而入,见里面忽然暗淡,越靠里走光越少,直至走进深处瞧见一面圆镜。老马弯腰朝镜里一照,见自己满头黑发一身魁梧,脸上一块斑也无,脖子一丝纹也没。他喜得照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自己依然年轻力壮,恍惚三十来岁。
圆镜下一蒲垫,老马喘了口气,觉自己好像走了数百万里的路、见过成千成万的人、说了七八十年的话、干过数不尽的事……此刻累得脚痛膝软,不由分说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学着佛祖的姿势盘腿而坐。坐好后再照镜时,竟见自己忽然眼睛变小、眉眼耷拉、颈纹条条、头发全白、脊背佝偻、肩膀垮掉……
老马见鬼一般指着镜子直哆嗦,他低头审视自己,果然一身褶皱胡须全白,回忆慢慢涌现,原来这一年他已虚岁八十。再抬头照镜,他赫然发现镜里只剩白溜溜的骷颅头、细搓搓的骷髅棍,老马被骷颅头上拳头大的黑眼窝吓得欧呦一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我皇祖不得时江湖游转,他弟兄三结义牛马祭天。天不幸在徐城一战失散,把一个关祖爷围困在土山……”秦腔还在,可惜人亡。
二零二七年五月七日,农历四月初二,丁未羊年乙巳月丙戌日,老马病逝,呜呼哀哉。
十年私塾启蒙,十年鏖战ji荒,十年娶妻生子,十年zhan天dou地,十年冒险开拓,十年村官奔波,十年引领致富,十年颐养天年。
这天中午吃饭时保姆发现老人断了气,恐慌地给家主打电话。致远接到电话按岳父先前吩咐的给行侠叔先通气。马行侠摇摇摆摆赶来时一家人已哭作一团,七十二岁的老弟在桂英家门口抹了几把泪,然后推门而入,主持老大哥的后事。
“别哭了!仔儿你去打盆温水,叫你妈给你爷擦擦身子洗把脸!”
“致远赶紧的,准备给你丈人换身新衣服!”
“漾漾劝劝你妈妈,哭坏身体怎么整!”
马行侠一边红着眼指导众人一边联系红十字会及民政局的接收人,打完电话他开始野蛮地收拾老马的衣服被褥毛巾牙刷等物。很快,一辆车载着几个人过来了,护士熟练地检查了身体,接着何致远一一签署文件,最后三个男人加何致远将遗体送进了一辆车里,不到五个小时老马决绝地消失在了家人的视线里。等俊杰、晓棠、邻居等纷纷上门慰问时,来人只看到茶几上一个印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字样的大红绒布本。老马一生看重荣耀,临了又拿了个大奖状,可怜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谁也没想到老马如此干脆地安顿了自己。
一周后桂英回家办葬礼,葬礼办得很风光,只笑棺材里少了个大主角。如其所愿,老马的棺材里塞满了他的陪葬品。
葬礼之后,一家人开始瓜分老头的贵重遗物。鹅毛扇、拐杖、一沓奇怪的荣誉证件致远要了,二胡、老相片、菜谱桂英留着,抄着《将进酒》的笔记本、戏本子、床头小收藏仔仔要了,剩下个臭烘烘的水烟袋没人敢抢,漾漾竟开口要了。桂英将水烟袋在外面清洗后摆在女儿书架上作她的装饰品。
二零二七年秋天,何一漾跟方启涛上了同一所初中,十月份初潮来到;何一鸣开始读研三找工作,同时与舒语复合;钟雪梅做了盐田基层法院的助理审判员,过个年头将成为正式审判员……
隔年二月桂英将仔仔的房间重新装修,同时计划着给已立户的儿子在外面买套婚房。致远见女儿读书无望,初一时给她报了绘画的专业培训。老马走后最恓惶的是马行侠,老伴老伙计一一走了,儿孙有儿孙的生活,他最后变得和所有爷爷一样,用沉默寡言将自己牢牢封锁。
生活依旧,只是同样的故事换了不同的主角。
十一月,包晓棠终于受孕成功,可惜两个月后又流产了。这次试管婴儿做失败之后,晓棠没有再回她和思轩的那个家,而是将自己藏进了富春小区。试管婴儿四个月一个周期、每个周期耗费五万,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晓棠不间断地做了八个周期,第八次还是没怀上。结婚七年来身心所受的摧残恐怕这一生也愈合不了了。她爱思轩却无法给他一个孩子,公婆对她的恶感顺着电话随时能将她击毙,她没有力气再继续了。他们依然是夫妻,只是分居了,两口谁也没勇气提离婚,但均松一口气似的接受了分居的合理性。
雪梅周末常回富春小区陪伴小姨,晓棠却想着赶紧给她找个对象勿让她走自己的路。为了当法官雪梅十多年来步步为营,如今二十九岁如愿以偿却没人敢娶她,桂英和晓棠介绍了好多人没一个相成。可叹同样的境遇循环往复地可笑出现。
二零三零年,晓棠主动结束了她十年的婚姻。也曾怨天尤人,终是走了出来。此时三十多岁的莫小米已创业小成,晓棠果断跟着小米干,小米负责管业务,她主管内务财务,两人一主外一主内相互信任完美搭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很快她也在深圳买了房子,事业上的风生水起多少填补了婚姻情感的不幸和一生无子的遗憾。思轩离婚后没几年回了南昌,四十三岁时娶了父母相中的好姑娘,生了父母一直苦求的小孙子。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只是他再也没有深爱任何人了,包括父母和孩子,敷衍成了他余生的主调。
开始无不美好,结局光怪陆离。
前人可敬,后生可喜。
二零三零年,马丹青考上了复旦大学,冯厚照生了对双胞胎女儿。这一年读大二的钟学成把十九岁的芸香肚子搞大了,幸在芸香上的大专可延期毕业,两人于是火速领了证。大半年后晓星和钟理将公司管理交给包维筹,两口子开始带小孙女——杏子。杏子三岁时学成考上了研究生,杏子七岁时学成去德国一大学读研,杏子十三岁时他爸爸全国各地找工作,杏子十四岁时学成进了陕西一二本学校当大学老师。彼时,钟学成英俊魁梧、儒雅内敛又温暖温吞的模样被学校一女老师盯上了,两人天天聊形而上的话题,聊着聊着越了轨。后来芸香得知闹着要离婚,学成怕饭碗不保跟女老师断了,两口子在杏子十七岁时补了一场盛大婚礼。
钟雪梅三十二岁时审理一起车祸案件,与案件的原告事后谈过半年恋爱。隔年晓棠将一单身的年轻总裁介绍给她,两人谈了两年步入婚姻,婚后生了一儿子小名叫西岳。儿子出生后母亲过来照看父亲在家看杏子,隔年母亲回去看杏子父亲过来照顾西岳,如此交替多年。后来雪梅也离婚了,大致因女方性情冷淡看重事业、男方常常出差聚少离多。
仔仔研三下学期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做研发,熬到三十一岁和顾舒语结了婚,婚后在丈人家当上门女婿。漾漾高中毕业后被妈妈送去日本学绘画,后在日本上了一五流学院拿了个文凭、谈了场跨国恋,回国后在深圳一创业公司画动漫。何一漾不拘一格、与年龄反差极大的多元性情吸引了公司的创办人,两人谈了两年的大叔萝莉恋最后喜结连理。
马桂英退休后偶尔帮儿女带带孩子,有时也研究厨艺做做饭,跟晓棠到处旅游成了她最热心的事情,得空了则忙着投资理财。何致远后半生再没做过饭,退休后被返聘继续当高三一个班的语文老师。彼时何老师手握大把闲暇,最终鼓起勇气重写小说,桂英一听致远的想法双手赞成心中好笑。
“所以你又要写小说?”五十五岁的桂英假装好奇。
“是!我打算每年至少写一部,第一个就写仔仔他外公,书名早想好了。”六十岁的何老师放下手里的毛笔,激情澎湃地畅想自己的晚年生活。
“什么?”
“《老马的末段人生》!”
“噗好土啊!”
“漾漾土吗?”致远转头问边上刚从日本回来的女儿。
“符合你的格调呀!”十八岁的何一漾刷着手机吃着樱桃。
“真土!《人生末段》怎么样?”桂英问。
“诶?《末段人生》也不错,哎我纠结了……”致远定格了。
“今晚的字写得不错!”桂英转移话题,指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读了起来:“往世山谷多歧路,余生江湖共泛舟。”
“写给咱俩的,裱了后挂在床头西边。”
夫妻俩依偎一处共赏诗句、品评书法。
“你俩又来!我是透明的吗?”
漾漾一凶,夫妻大笑。
良久,漾漾忽皱眉问:“诶妈妈我有个问题,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吃过人真的假的?他说那个莺歌谷是他一个人挖出来的?还说他是用好多牛肉换来的外婆?”
夫妻相对一愣,豁然大笑。
【结束语】
地球的历史上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生履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