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不能天天吃,哎你以后少做韭菜的,味儿真大,整得漾漾跟我天天一嘴味儿!”女人吃完拍拍手抱怨。
“其它配料也不好吃呀!”老马收拾空盘子。
“诶大,跟你说个事儿,棠棠怀孕啦!国庆她跟那小男友回去见对方父母,今天才告诉我,藏得真够深!”桂英担心、高兴也嗔怪。
“年轻人!再说她那年纪也该怀了,你妈那岁数早生了三个咯!”
“‘该’?这年代没钱谈什么‘该’呀!现在大把不生孩子的,八零九零后没结婚的多得吓死你!”
“也是!买不起房、入不了户、上不了学、没钱结婚、没钱投教育,现在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是难多了!瞅瞅马斌(行侠儿子)压力大成啥样咯?我看着都难受!”老马长叹。
“可不!时代变了,我要是晓棠我也不生,好在那小男友家境还行,我听她说对方父母一听她未婚先孕不太高兴,但看在孩子份上也没表露!管他呢,反正元旦结婚的时候我跟星儿过去给她撑场子,娘家总得来点儿人吧!我现在可爱参加婚礼了,从没觉着婚礼这么热闹……”
对于晓棠突然怀孕结婚,桂英近来表现得异常激动,多次主动约两人吃饭,询问他们对以后的安排,倒是一个亲姐姐云淡风轻不闻不问。
深圳的农批市场已经解封开始正常运营,晓星的豆子事业搞得步步为营,自家豆子卖完后开始帮别人卖。一样豆子便换了一个卖家一个买家,为了让双方彼此满意她不遗余力地周旋,连月来每月电话费没下过五百块。这么些活她一个哪忙得过来,时而请小麦过来帮忙记账算钱,时而请维筹一块联络邮寄。她陕西豆子的名声很快在农批市场传开,人见她手里的东西好价格廉,这种从农民到销售商的直接对接受益了很多人,她作为中间人忙得常没空吃饭,好在钟理一直默默帮他安抚两边、照顾孩子、买饭做饭。
十几亩豆子的高峰采摘期已过,现在晓星除了照顾庄稼主力帮垣上人卖豆子。一斤豆子比外面收的高出几毛钱对人均两亩豆子的包家垣人而言已属大好消息了。自从接过村里人的售卖工作后,她几乎天天往镇上物流站跑,却鲜少去找鸿钧。一来她干活时穿得粗糙满脸土灰羞于见他,二来寄了豆子她顺便要去镇小学接儿子和芸香回家。送两孩子上学的事情说定由钟理负责,接两孩子回家多半是芸香爷爷操心,她偶尔顺路。
对于妹妹怀孕、结婚,什么年龄经历什么事情,她看得很淡,回乡后除了远远地担心棠儿给不了妹子更多的。她们姐妹前半生的亲密陪伴足够享用一生,往后她只愿待在小垣上偏安一隅潜度时光,与大自然同步工作,和太阳一起上下班。辞别城市,诀别繁华,与天地结交,与虫鸟相伴,与大地对望,包晓星从没后悔离开城市。
事业有了起色、经济逐渐好转,女人在故乡了十个月一步步建立根底,眼下安全未来有保障,如此怎不高兴?人一高兴身体也跟着被激活,绝经两年的女人忽然来潮,也是一喜。
十一月底又传来喜讯——小贤怀孕了。桂英算好预产期在明年七月,那时两小伙刚好结束高考报完志愿,她回乡陪产孩子们又可以回屯耍耍。女人乐不可支频繁地朝老家寄去各式孕妇装、孕妈妈奶粉、婴儿用品之类。老马高兴得无以言表,除了打钱别无其它表示,可惜全家人皆瞒着厚照,不知此等喜事怎么说明,老马摩拳擦掌运筹帷幄将这一难题揽了过去。
这半年马桂英又劳碌又喜庆。十二月中,李玉冰私下请她吃饭,表明要离开南安集团出国生活,于马经理而言此举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你……这个时候怎么出国?你说的是出国工作还是……”西餐厅里,桂英望着吃不饱的牛排皱眉不解。
“出国生活,带着菲菲和萌萌。”
“呃……”
“出国也不难。我大舅在美国洛杉矶待了二十年了,他有渠道的,也一直在催我移过去。我大学毕业本来要出去的,赶上我父亲生病去世耽搁了,二十多结婚后这个念头还在,至少想把孩子送出去,结果……直到遇到老钱,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公司,可惜世事不随人意。我妈老了,她现在特别想见我大舅,天天念叨。我也不年轻了,不想再卷进任何感情了。把孩子送出去,在国外上学压力也小很多。老钱不在,我也不留恋这里了,该走了!我这个职位思来想去,只你承得住。”李玉冰说完大口喝红酒。
“兰姐呢?”
“伍明兰……她心比较杂,副业也多,她从来没有把所有的重心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不一样。”
从此之后,马桂英渐渐接手李玉冰的工作,整天拨弄念珠不愿担责任的隆石生在桂英的说服下做了安科展的业务经理。年底往后,李玉冰来公司的频率越来越低,直至二零二一年四月后再也不见。
马经理此后变成了马总,马总应付不了工作深感焦头烂额时,常一个人躲去光源氏小酒馆喝闷酒。挑一个幽暗的包间,独自躺在里面点兵点将算计公司的一群神魔鬼怪,或者用各色果酒把自己灌醉在包间里睡一觉,或者面壁打坐用马氏洗脑口诀为自己洗涤满腔委屈愤怒。
“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可以随时终结脆弱与失控,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让失败、混乱、负面情绪虐待自己……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无论何时何地我能彻底掌控我的情绪……”
可怜曾带她常来酒馆的王福逸早已在她的世界隐遁消失,马总再也无法向他打电话寻求帮助,再也没人能够静静倾听她公司里的一堆怨恨事儿。王福逸将那个芭比娃娃放在了箱底儿,桂英的芭比娃娃早不知去了哪儿。几年后,桂英听老隆说福逸结婚了,娶了个能干会说又貌美窈窕的业务员,桂英有过一丝酸,可那股酸劲儿还没品出味儿被轰隆隆的工作和生活霍地全盘淹没。
二零二零年下半年因为有李玉冰坐镇,即便老钱病逝公司还算平稳。二零二一年李玉冰移民美国后,joden彻底慌了也彻底变了。海龟、富二代、总裁这些元素已远远不能满足他对公司的经营管理以及公司员工、业务发展对一个总裁的合理需求。
南安没了老钱、李总这两座大山,脚蹬子也没了锐气开始谦卑、思考、后退。他放低姿态主动笼络马总、隆经理等公司一众年轻中层,他抛弃了西方管理那套开始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取出老资料研究父亲的管理方式,他不会在每个露脸的大会上像明星一样温文尔雅地读ppt,而是将那些被镁光灯围剿的场合交给了其他人去展现。joden开始向父亲一样和各种大小公司亲密接触,他学着李总那样常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推掉琐碎事情,一门心思去研究业务、战略和竞争对手。
疫情封闭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反思、学习、研究,他一边刷新自己的管理理论一边小规格实战演练。二零二一年底推出的安科产品鉴赏直播平台、安科资讯第一手公众号收到了不错的反响。成长,大概是放下傲慢重头再来;成长,大概是无数次自我审视后低调地自谋出路;成长,大概是大雾散后自己回到原点才发现一朵最本真的美。经过几年沉淀,joden变得微微内向寡言,出手有力举止轻微,在三年后疫情结束时,他默默地复盘了安科展、众城会的盛况,同时为公司开辟了三项新的盈利业务。
以前,钱本富把李玉冰当作他唯一的敌人,往后,他只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当成唯一的敌人。当目标敌人改换以后,他的格局也为之一变。大概用了七年的时间,小钱总从时刻好胜虚荣求关注的焦点人物性格模型、现实主义的功利格局中破蛹而出,将自己蜕变为像父亲那样的长期主义者。
事易波折,情难圆满。包晓棠近月来喜气洋洋,一来即将完婚了终身,二来怀孕后每天享受爱人无微不至的陪护。思轩怜她有孕几乎将所有家务主动担起,每天不辞辛苦送她上班。十二月中晓棠早早下班回到新的住处,觉小腹阵阵抽痛,后越来越频繁,直至下体流血她赶紧处理。最后痛到冷汗不止、血流不止,再起身时一个胎儿已没了。晓棠不是第一次经历,颤颤巍巍走到床上时只剩嚎啕大哭。
思轩下班回来见客厅卫生间好些血迹大概猜到了,他抱着晓棠一起流泪,哀悼这个四个月大的宝宝。天大的喜悦说没即没,人生好个叵测。第三天晓棠不顾身体去查医院原因,胎已流医生也给不出明确原因,建议她身体恢复后详细做检查,同时提醒她做好习惯性流产的准备。桂英听闻晓棠流产,心疼得请了假去看望她。晓棠哭着说不想结婚,被桂英屡屡强势劝说婚是婚生是生不可一概而论。
大婚的日子眼见一天一天靠近,晓棠悲恸难耐不知该如何告诉未来公婆,而思轩目下只想结婚。
“咱俩元旦先回去结婚,结了婚再说这件事。”
“你爸妈同意结婚,不正是因为我怀孕了嘛。现在胎没了,婚也算了吧。”晓棠万念俱灰,整日以泪洗面。
“我要结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帮忙筹办婚礼,仅此而已!”
“这事说不明白结了婚,叫你爸妈怎么看我?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吗?”
“你总考虑他们,那我呢?你呢?”
一个要退婚一个在逼婚,这个话题两人总聊不到一块却每天都要聊。桂英见这男孩对晓棠确是深爱,不忍晓棠错过良缘,这些天在旁不停地撮合。眼见平安夜到了、圣诞节到了、元旦到了,晓棠终究还是被英英姐和思轩合伙撺到了江西赣州。彼时姐姐早到,姐妹两一见面,只呜呜地哭。
为了让这个婚顺利结完,思轩果然没有告诉父母棠儿流产之事,思轩母亲见媳妇常哭,还当是姐妹重逢所致。一月一日结的婚,一月二日思轩以喝多头晕恶心拒绝了很多婚后的拜访聚会,思轩母亲心里疑问岂料媳妇流产。婚假到期一月五日离别时,晓棠望着思轩父母大哭不止,越哭越痛越哭越悲,思轩父母看出有事一问才知。被当头一击的老两口瞬间变了脸,怀疑这女的一把年纪嫁不出去在这儿骗婚,嘴上不言心里却恨,奈何儿子被蛊惑至深,他们只希望过两年这女的露出马脚再算总账。
一场欢喜忽悲辛,唏嘘人生总难定。晓星参加完妹妹的婚礼匆匆回家,继续将自己献给冬天的乡野大地。她沉迷凛冬的寂静,她期待开春的繁盛,她从没有像今年这样渴望春天的脚步,也许乡野的春天来得迟来得慢来得太艰难。冬风最凉,冬雪最美,她贪图眼下自在无碍,也想做回闲云野鹤享太平安宁,也想信步人生谈笑前世苦涩。可怜她的棠儿这一生百般不顺,两地相隔唯有祝福——默默的虔诚的浓烈的祝福。
“哎……我看人婆婆的脸绿得呀,遮都遮不住,送上高铁的最后十几分钟,努着嘴一句话也没说!”桂英一回来便在老父跟前汇报。
“棠儿这娃儿……哎命不好!自小没妈、他爸净捅娄子、也没上过学、谈个恋爱怎这么费劲!我看她这婚姻呐——不乐观!哪怕这男娃儿再稀罕她,家婆家公不入眼也……”老马为这一段婚姻担忧。
“跟周遭这一对比,我觉得我还挺幸福的,方方面面吧。”
“你啊……还行!我原先当你在深圳混得凑合,看了马斌家……你现在也当大领导了,好歹手下领着大几十人,忙得比高三学生还猛,个人身子得珍惜着些。”
“知!今年你也辛苦了,仔仔有啥事净找你,事后才通知我俩。”
“我不办谁办?你当大领导他当班主任,只能我管这三个娃娃啦!眼下最着急的是漾漾明年上小学这事儿!几个邻居商量要去教育局拉横幅游行去,七楼的萝萝爸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娃儿上不了门口最好的小学我不去咋行!他说他来凑人,定下下周五去教育局门口,大概四十多个家长!”
“好家伙哈哈哈……支持你!”
桂英笑着笑着眼角湿润,那一瞬她被七十三岁的老父亲感动到了。
二零二零年注定不凡,来得匆匆走得迅疾。当媒体、网友和家人在感慨这一年的风云变幻时,老马脑海涌现的却是身边人这一两年的过往悲喜。从去年的仔仔进急诊、广东大台风、英英胃出血、致远搬出家、钟能扫大街、星星闹离婚、学成患自闭、钟能猝死,到二零二零年的儿子车祸去世、星星诀别深圳、一家两隔封闭抗疫、漾漾疫中发高烧、女婿重回学校、自己回乡奔丧、兴盛相亲结婚、仔仔厚照读高三、桂英事业大踏步、天民病逝行侠打工、小贤怀孕晓棠结婚……人生如星空一般云谲波诡、沉浮无常,命运之河瞬息莫测、不可端倪,聚散浮生,得失如梦。
老马老了,哪有心劲去管天下风云,管它的谁脱欧、哪地震,管它的谁开会、哪感染,管它的几周年、谁逝世,管它的谁被判、谁上市……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是健康者、上进者、冒险者、成功者、强势者、贪婪者、权力者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家人,凑不够十指的一家人。如果说他的世界还有外延,那便是马家屯了。思乡化成烈酒穿肠而过,一房一瓦、一树一木、一巷一道、一分一亩皆成了前世情思。
转眼新年将至,放假的喜气如期降临,老马也全力以赴地发挥自己在家的晚年价值。为了减轻小贤过年的压力,他特意吩咐兴盛送厚照来深圳过年,顺便将两孩子安顿在同一个寒假补课班里,并费心地为厚照安排了紧密的短途旅游。
同一个寒假,雪梅也回了陕西,此时的晓星正筹办来年春播。第一年盈利的女人对于第二年雄心勃勃,她酝酿着和村里人、农批市场的邻居合伙搞定制种植。村里人保守鲜少加入,晓星也不急躁,只是默默加倍了自己来年种植的面积,同时着手开办网店销售有机豆子的事情。
事业一帆风顺,爱情却草草终结。她和康鸿钧的火热,说来也是一段故事。二零二零年的暑假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秋收,忙于秋收的晓星整日和钟理、维筹、邻居、雇工打成一团,鸿钧听闻她夫妻长处以为复合,好一阵暗伤,没有勇气见她当面问。流言可畏,他刚好差了些勇气。
中秋节时晓星带着儿子去镇上逛会,康鸿钧看见了,也许他为了这一见一直在店门口寻觅。当他看到晓星笑盈盈跟摊贩讲价时,男人忽地提起心奔她而去。穿过吵嚷的人群,再剩五七米时他忽地认出学成,见学成拉着一个陌生男人,他料想是晓星丈夫于是蓦然掉头,匆匆消失在人海。
春节前腊月二十三是镇上年货会的日子,乌泱泱主干道上挤了数千人在采办。衣衫光鲜的康鸿钧一直在寻晓星,两眼瞪得酸了疼了还在门内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下午会上人少了些,他终于在一个肘子摊位前望见了晓星。再三确认,正是思念之人。男人摩拳擦掌见晓星周边确无其他人以后才冲开人群走向她。晓星当时在挑选肘子肉,没注意人来人往的身盼忽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早已料到,顺着胳膊望去,百感交集,说不出话。两人久久凝视,激动得屏住呼吸心惊肉跳。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鸿钧质问。
“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跟我走!”鸿钧拉着晓星要走。
“去哪儿?”晓星皱眉。
“离开这!北上广,哪都行。”
“我……”
“必须跟我走!”鸿钧体内的魔兽在角逐,男人几近崩溃。
“我小孩在呢!”晓星小声用下巴朝东一指。
只见十几米外的学成蹲在一堆玩具前仔细挑选,小孩身边一大姑娘一大男人。鸿钧望着那三人痴呆半晌。学成觉有人盯着他朝街上望去,不巧正望到了那个康叔叔,小孩张着嘴失了神。康鸿钧见被发现迅速收了手转过身善意回避。钟理选好益智玩具问儿子时见小孩神色异常一动不动,他顺着儿子的眼神朝西边望去,见晓星正和一个男的靠紧低头一动不动。终于,他还是看见了传说中的那个康老板。
“先去吃饭不挑了不挑了!快快快时间晚了!”钟理连忙拉起学成催促梅梅离开,他怕梅梅也看见,慌忙拽着儿女大步离开。
鸿钧余光中见学成爸爸拉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心忽然凉透了。晓星望望孩子又看看鸿钧,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久久站着很快被同样过来买肘子肉的村民挤到边上。
“你爱过我吗?”鸿钧盯着晓星做最后的挣扎。
“你为什么后来不联系我了?”晓星要答案。
“没什么……包家垣太远了……我们是成年人了!”鸿钧抬起下巴眼神闪烁。
“如果你……算了吧!”鸿钧欲言又止,转身时又回过头来僵硬地咧嘴笑道:“以后别在这边买东西了,再让我看到你,我会直接把你抱回家的!”
鸿钧说完潦倒失神地离开了,没有回头,没有再见,他如此永别了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晓星惶恐,站在肘子肉摊位边足望到他消失不见,她深深明白这一刻她失去了什么。即便他们的相遇一年不到,那炽热激烈的爱却像烟一样永久地定格在了她的脑海中、心田里。
后来他们也见过几次,只是相视一过再无交集。晓星倒数第二次见鸿钧时他衣衫不整满脸胡茬头发油腻,毫无初见的精致轻快和幽默。最后一次是几年后的夏天在街上偶然碰到,那时的鸿钧身边挽着个二十出头的靓丽姑娘。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多看一眼,像彼此不相识一般快速地将自己隐遁在对方的视线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