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我去厨房了,我们语音聊,有问题了拍照片可以吗?”
“不行!奶奶想跟你视频,你干你的,奶跟你说说话不行吗?”董惠芳朝大孙子反向撒娇。
“行。”
少年去了厨房,跟爷爷说明情况,董惠芳与亲家公打了招呼,开始远程指导爷俩个包饺子。老马沉默着配合,仔仔看不见使蛮力倒是没问题,隔空的三人为了让漾漾吃几个饺子煞费苦心。董惠芳因为隔空指导孙子包饺子反而不寂寞不消极了,听宝贝孙子在电话那头开讲他们学生圈里近来的新闻和趣事,在屏幕里观望大孙子笨拙又滑稽地卖力干活,老太婆比看春晚还欢喜热闹。等待老张头除夕夜给她打电话的哀婉心情渐渐地被大孙子的笑话彻底转移了。
这些年她到底被什么驱动着?没完没了但证明自己非常有用的琐碎家务?恐惧被老张头抛弃所以任劳任怨的好人人设?照顾豆豆长大成人的功德无量?还是面对空屋子时被人说成老寡妇的恐惧与可悲?董惠芳总是把自己使用得满额、规划地超忙,忙得忘了伸手去兜揽阳台外面的清风,忙得忘了让干涩僵硬的双眼望望明月,忙得忘了看一次每天可以看到却来不及欣赏的落日晚霞,忙得忘了跟她最挂念的仔仔漾漾说说话,忙得从未观察过自己、面对过自己、思考过自己。
她像是被自己绑架一样,在人生的晚年过得糊里糊涂、有点失控、不太优雅。董惠芳还在等待老张或明远给她打电话认错或问候吗?难道仔仔的取悦、漾漾的笑声、致远的牵挂、桂英的红包、豆豆的电话、青叶的搞笑私聊还不足以安慰她吗?
是时候了,是时候她该重新盘点一下自己最后一段岁月里的主次与轻重,是时候她该好好问一问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了。
老张头今晚原要给老伴惠芳打电话的,可惜被家里乱糟糟的一沓事儿岔开了。一年一次的年夜饭谁不期待?一大早,青叶父母兴师动众、副全装武地去最大的超市买菜,目下湖南的菜价史上最高,好不容易历经持证、签字、检测、排队等等手续出了家门,明远开车送岳父母到超市后又转了三千元专门买肉。大包小包回家后,青叶母亲累了,以腰痛为由中午饭罢工了。
中午睡了一觉,青叶母亲下午开始准备年夜饭。原本计划做七样大菜一样汤,可惜程序太复杂、厨艺不够用、智慧在亏损,本想好好表现一把却发现目标太大活太多,老太婆预感下不来台了,于是使唤这个使唤那个,最后做不出来急得朝青叶父亲发无名火。青叶父亲哪堪受,老两口在厨房大吵一架险些动手,豆豆外公一气之下不顾劝阻连夜冲破层层查·审回了自己家,临走前还不忘顺走明远的一条腰带、几条名牌烟、一瓶台茅酒、一瓶跌打损伤药和一把不锈钢的好剪刀。出了老张家的门,青叶父亲大松一口气,因为他连豆豆过年的大红包也省下了。这两天来老张家又是不虚此行,老头格外得意。
大吵一架之后豆豆外婆彻底泄气了,又是哭诉又是邀功又是叱责,三分熟的年夜饭撂着再也不提了。青叶冷观母亲吆喝卖弄早麻木了,以肚子痛、犯困、恶心为由回房躺着去了。老张头中午没吃饱只等着吃年夜饭,下午被亲家母使唤着擦桌子、剥大蒜、挑虾线老头隐忍不发,此刻年夜饭没找落还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老张气得不轻,喝了一把乌七八糟的药身体和精神才平复下来。豆豆早吃饱零食玩去了,拿到压岁钱的他才不管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只是无意中会不停地挨个问大人——“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呀”。
事已至此,家里处处凌乱,张明远还要被丈母娘比对、使唤、戳戳点点,成功男人阴着脸几乎忍无可忍。这些年在外打了多少官腔、办了多少大事、做了多少好项目,可这一刻在家里面对丈母娘,张明远咬牙切齿,跟这个名为岳母的天外人一个字也不想说。晚上九点,万般无奈,明远低头进了厨房,用烤箱和微波炉给怀孕保胎的妻子、乱吃上火的儿子、喝了四片止痛药的父亲和善于表演、贪婪虚荣、无知刻薄的岳母做了些简单的热饭。可怜明远被伺候惯了,直到这一刻方知继母董惠芳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沉默中他想过打电话道歉,或者哀求继母回来,可这时候让人家回来无非是再利用罢了。人到中年,自以为是的男人至此才知这家里谁是顶梁柱谁是大后方。
九点多喂了猪、喂了狗,灵堂上只剩马兴盛一人,男人一边抽闷烟一边守灵。大哥的灵堂摆在一进大门的西侧车库,西北风冷飕飕地顺着大门缝吹进来,长明灯和火盆好像随时要灭掉似的。男人只要一得空便朝各个屋子里添柴火、换煤球、端热水,弟兄们聚在父亲房里商量埋人的大事,所以父亲房里的大炉子绝不能熄火;桂英和三个大姑娘在他房子里谈笑,所以他房里的火盆一定要红艳艳的;灶房里弟媳妇们在帮忙,所以风箱边的柴火、锅里的热水、炉子里的煤球不能断;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兴盛依然像父亲在家一般将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放得老大、所有大灯一齐开着。他不愿家里因过后事太悲凉,也不愿家里忘了旧人太热闹。不知下一次如此单纯地聚齐自家人、孩子们是出于何种原因、何年何月。
十点多给妹子铺好被褥,兴盛又一个人坐在灵堂前抽烟。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眼下的大团圆说散即散,丧事后、春节后、元宵后这个家将无人问津,往后三百平米的大院子里只剩自己一人了。父亲当村长的日子里,他家门前连带整条巷子总有人声喧哗,可父亲骨折后、离任后、离屯后,他家的大红门鲜有人再敲响了。越是孤独兴盛越珍惜眼下的热闹,他寄希望于家里热烘烘的火盆、火炕和炉子能留住这些至亲过客的笑。
瞅着二哥面无表情地在家里忙碌,桂英有点心酸,怎么劝他歇歇也听不进去。明明二哥才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热心又能干的兄弟们越俎代庖将后事全承包了,最后挤兑得二哥像个外人一般。昨晚一夜没睡,此刻困极了,连连打哈欠,三个大闺女一见自己累了提出要走,桂英却留下了三哥家的大闺女马明媚晚上作伴。因为这一晚她要跟未出嫁时一样睡在自己的小房子里。
十平米大的小房子,是当年父亲盖房子时执意留给自己的。那张小床是父亲托人用前院的泡桐树砍掉造的,床上还铺着母亲当年织的旧单子,墙上挂着初中时买来的中·国地图,柜子上放着自己年少时喜欢的小书……桂英在自己的房子里翻着自己曾爱看的小人书,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姑,我爸说你小时候从来不管他叫哥!”马兴才之女马明媚泡着脚求证。
“你爸比我大半岁,我得管他叫一辈子的哥,你说我亏不亏?”桂英回头憨笑,她笑是因为她看到了小人书上自己写的稚嫩别扭的蓝水钢笔字。
“我爸说你小时候还打过他,真的假的?”马明媚对这个堂姑特别感兴趣。
“就打过那一次!她爸嘴特欠,骂人贼难听,一开口就飙脏话,那天他骂我我受不了了,上去直接捶他——夯实地捶!看你爸多瘦呀,我骂人骂不过他打人还打不过他吗?哈哈……自打那回打了之后,你爸见了我再不嚣张了,我喊他名字他也不敢咋地!”桂英说完又止不住地笑了。
一切如旧,好像二十多年的光阴只在梦里匆匆,桂英坐在床边,闻着旧被里的家人味儿,摸着床上电热毯的温度,环视自己曾住过的小房子,一时有点感激,感激命运给予的一切。
这一晚马桂英躺在唯一属于自己的小床上,嘴里应付着马明媚对大城市的各种提问,心里梦里全想着自己像明媚明喜、凤仙丹青那般年岁还未离家时逍遥于马家屯的红火岁月。那时候下着雨回不了家二哥光着脚将她从学校背了回来,那时候为了得不到的试题答案她毁了马兴才辛苦赢来的一抽屉画片,那时候她用从大哥那儿骗来的零钱分出两毛雇佣兴波、兴成替她扫院子、割草,那时候她央求大哥给她绑好秋千然后朝所有想荡秋千的小孩收一毛钱作门票,那时候她放火烧了莺歌谷麻坡地的荒草然后嫁祸给二哥……那时候,她是个又好又坏亦正亦邪的野丫头,那时候她是个聪明伶俐又蛮横蔫坏的憨憨娃儿。
“你是不是想年年了?是不是到给年年喂奶的时间了?煤球猫窝下面的热水袋今天换了几次?现在是冬天,小奶猫特别怕冷,不及时换煤球会冻死的……”
晚上九点半,包晓星拉着儿子提着小猫煤球和小狗年年从大哥家回来了。垣上人没有年夜饭的说法,但到了除夕夜会吃饺子。今年除夕,包晓星跟大嫂、二嫂、维筹媳妇包了整整十箅子的各色饺子,专门给一大家子人过年吃。他们包家兄妹十来年没有一块过年了,今年为着自己大哥二哥才决定三家一块过年的。
“成成,你看看年年和煤球有没有冻醒来?”到家门口取钥匙的时候,晓星吩咐儿子。
学成不言,从绵乎乎的小竹篓里看了以后赶紧给一猫一狗盖好被子,然后朝妈妈摇头。
晓星推开大门的时候又说:“十点了,该喂猫了!妈妈把羊奶冲好以后你赶紧趁热喂好吧?”
“嗯。”学成嗯了一声。
晓星回到家,将猫狗放置热炕西南角以后,开始给煤球冲羊奶。正冲着,她隐约想起哪里不对劲,眉头一皱,这才知儿子刚才吭气了。没错,晓星回忆刚才自己开家门的瞬间,学成明明嗯了一声,只是他娘俩当时均没反应上来。晓星双眉舒展,忽然抿嘴笑了,看来儿子的病情在老家有起色了。女人还不太确信,心想以后母子俩沟通时多询问,这样也许能无意间激发小孩对答的天性。羊奶冲好以后,钟学成动作娴熟地喂小猫煤球,晓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明天大年初一,在垣上要磕头拜年的。明早上你跟着哈哈和他爸去亲戚家磕头好不好?”
学成凝视站不稳颤颤悠悠的煤球,沉默。
“咱现在回来了!妈妈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以后要在包家垣上过日子,咱得跟垣上的人熟络熟络!等你好了以后,见了维筹爸爸要叫哥的,见了两个伯伯要开口的,见了对门的奶奶也得叫声三婆!”
“按十八岁成人来算,你还要在垣上生活八年呐!以后垣上也是你的家,妈妈看你挺喜欢这儿的是不?你看哈哈多黏你!哈哈家隔壁的香香可喜欢你啦,嘿嘿……一口一个学成哥哥,叫得多甜呐!”晓星说着禁不住乐了。
大哥家东边邻居有个小孙女——包芸香,今年八岁,上三年级。丫头一见学成特别喜欢,整日和哈哈一道儿三五回地跑来家里找学成。学成一字不说的情况丝毫不影响孩子们之间的友谊,香香凡有好玩的好吃的皆会拿来送学成,学成并不厌恶,还让香香摸煤球和年年。
“刚才爷爷给你打电话,你可以不说话,但是要点点头或者摇摇头,眨眨眼也行,爷爷一见你听进去了,他准高兴!你可以不说话,但是不能不给爷爷一个反应,知道吗?”晓星见机如是说。
学成显然听懂了,自知有错的小孩低下了头,眼皮耷拉。
晓星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继续说:“从后天开始,咱两人!只咱两个,要出门走亲戚!妈妈跟你说了的,我们要去姑奶奶家、几个表舅家、钟家湾的叔伯家、爷爷家,你可以不说话,但你一定要去!我们以后在这儿生活,必须要昭告天下,不能藏着掖着的,咱自己得先接受了这点,才能真正地开始在这儿生活!包括明天在垣上拜年,大人们见了你……”
包晓星絮絮叨叨地向儿子讲述着她们以后的生活,她把新年的第一天当做自己的新开始,她要加班加点地为自己搞规模种植铺路,她要摩拳擦掌地迎接第一个春播的到来。过去的已然过去,未来的她要牢牢把握——用耐心、用执著、用残留的生命热情——无论是人还是事,无论是梦想的生活还是现实的人生。女人半路得来一股雄心,对一切无不怀着所向披靡的力量。
腊月三十下午四点,漾漾的体征稳定以后,医生建议回家过年,老马于是办理了出院手续。恰巧此时王福逸过来探望,老马于是搭小王的车回家了。王福逸想留下来陪老小三人过年,被老马执意拒绝了。老头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任何人的好心情,对于微信、短信、电话里传来的慰问他一概拒绝,无论是屯里的人、镇上的朋友还是老家的亲戚。天民儿子邀请他们爷三个去家里过年,老马拒绝了;善良的棠棠要来送年夜饭,老马拒绝了;钟能晚上打电话说来他家过年,老马也拒绝了。他没有任何力气反过来去调和别人的心情,老马只剩拒绝。
五点多漾漾喝了些燕麦粥,七点多喝了药娃儿睡着了,九点半在仔儿他奶奶的指导下老马包好了两盘饺子,喊漾漾起来后喂娃儿吃了五个三鲜饺子加一小碗热乎乎的饺子汤。十点钟再喝了些感冒药,老马照看漾漾睡下了。两盘饺子哪够吃,仔仔在外面听春晚,老马十点半又钻进厨房包饺子。照看仔仔吃饱睡着以后,凌晨一点,老头一口气抽了五锅烟,然后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洗碗收拾。
凌晨两点,老马坐在躺椅上盖着厚被子,特别清醒,清醒得可以预见家里发生的一切。马克思·奥勒留曾说,“试想人的一生:婴年、童年、成年、老年,在变化的阶梯上,每一步都是一次死亡”。当世俗之人每一次历经死亡失去婴年、童年或成年时,皆猝不及防。失去过去尚且彷徨,更何况是失去生命。
老马凌晨三点钻进了漾漾房里,测量小孩体温,为她盖好被子,替她整理满地的玩具和床上的衣服。老马凝视着这个小孩,觉自己错过了很多,因为漾漾脸上融合着女儿、儿子、妹子、外孙等诸多人的些微影子,他傲慢得失去了陪伴这些至亲成长的黄金时期,以至今天幡然醒悟时才将漾漾当成总账在算。
没错,老马在补偿,补偿他亏欠的每一个孩子,补偿超额的爱于漾漾以及长大以后的仔仔身上。
也许,地球是双生的,如同眼睛、房乳、胳膊、大腿一样是成对的、双生的,人们看不见另一个地球是因为双生的地球之间有一面蓝天白云的隔离带。隔离带是一层浓厚的水汽,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有了空茫无迹的景象。天晴时的万里蓝色正是另一个地球上大海的折射,好似海市蜃楼,因为太远这里的人们只能看得到一片纯净的蓝。
也许,那个地球上也有生物,不知数十亿年的时间里那里形成了什么样的生物系统;如果那个地球也有大型动物,不知他们是几个脚趾抑或是没有脚趾;那里的眼睛能够看到一切可见光下的事物还是跟人类一样鼻梁这边的眼睛永远也看不到鼻梁那边的眼睛。
也许,在双生的地球上老马对儿子的态度跟这个地球上的情况不一样。老马试想,如果他对待儿女的态度与现实不一样,那么孩子们的性格会与现实不一样,由此他三个孩子的命运也会与现实不一样。老头背靠漾漾的小床,蒙昧之间他认为兴邦活在另一个地球上一定是快乐的、从容的。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年一年又一年,老头过了七十一个除夕七十一个春节,到这时候也该看清新年的真面目了——今天无非是昨天的重复,明年无非是今年的延续,新年无非是旧年的更迭。说什么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说什么天心随律转人事逐年新,不过是骗人的激昂文字罢了。更新的是无情的岁月,翻新的是冷酷的时间。
老马不敢掰扯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几轮岁月,也不敢再一遍遍自问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想对漾漾好点儿对仔仔好点儿,他希望自己所剩不多的岁月能扭转这一生一直要求人人为我的低级格局,他渴望自己能全心全意地为了某个人活一段儿时间,他渴求奉献、超脱或牺牲,他急待赎罪。
所以,凌晨四点,老马打开家里的灯到处寻找能够制作的灯笼的材料——致远阳台上固定兰的铁丝、桂英化妆桌抽屉里的绳子袋子、漾漾衣柜里的红色短袖、仔仔书架上剩余的蛋糕蜡烛……他大半夜坐在客厅地上用各处搜刮来的材料制作能让心肝宝贝开心的可爱灯笼——一次、两次、三次……一个、两个、三个……这个新年,他只想为心爱的娃娃做一个喜庆的红灯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