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这……”
“没事没事,俊杰啊,你别为难他了。”怀里的小孩浑身滚烫,好不容易找到的医生不肯接纳,老马万分失落,还得假装通情达理地去安慰别人。
“那我一说发烧,肯定是小孩呀!你……你……”马俊杰急得恼了。
“谁说发烧一定是小孩呀!”孙国栋囧得摇头。
“没事没事,我再问问桂英,她兴许认识人。”老马在边上给两人找台阶下。
万分艰难,老马拨通了女儿英英的电话,如实相告。马桂英听完一阵沉默,直说“大你等下”便挂了电话。
无奈,老马抱着漾漾在医院外的灯光里等着希望和救赎。
“喂?李总,还是刚才的事,漾漾……她外公找的人去了港大医院,认识的医生不接收。”迫不得已,马桂英拨通了李玉冰的电话,开门见山,一出口肺腑沉重到跌落。
“啊?不接收呀!”李玉冰在线沉默,深吸一口气,然后平和而有力地说道:“你把你父亲电话给我,这事儿我来办,你不用管了,忙好你大哥的事情。”
“好!好!”
桂英哽咽着挂了电话,赶紧发老头的手机号码。发完号码,眼泪哗啦啦地流,继而急促地啜泣。
李玉冰存了桂英父亲的号码,拨通电话以后只说了一句:“叔叔你在那儿等着,原地等着,别着急!等会儿有人会来接你跟漾漾。”
“好好好!好好好!”
老马一脸难色地等对方挂了电话,万分感激地收了手机,这才两手抱好孩子转过身安慰两个晚辈。马俊杰决定和建国伯一块等,孙国栋没帮上忙过意不去,此刻正值晚饭休息,他主动在周边给俩人订了盒饭。晚上八点,三个陕西人在医院外的台阶上等着陕西饭到来。
李玉冰是应承了,可回深圳的路程至少五个钟头,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四十多度的高烧能坚持五个小时吗?所以,李玉冰转头打给了爱人老钱,这时候只有老钱靠得住,只有老钱有关系有能力并且不会拒绝。钱建平在公司里一听事情原委有些紧急,于是挂了电话,叫秘书彭凯悦帮他开车,两人赶往港大医院门口接发烧的孩子去妇幼保健院。
四十分钟后,晚上八点半,老钱总的小轿车开到了港大医院附近的停车场。老钱给老马打了电话,医院外满是黑夜霓虹,老马辨不清方位,好在身边有俊杰帮忙。俊杰接过老村长的手机,开启定位很快找到了老钱所在的车辆。
“你是马村长、马桂英的父亲,是吧?”钱建平在车里探头询问抱孩子的老人。
“是是是,我是。”老马瞪眼点头。
“我是小马公司的领导,上来吧,我送你们去医院。”钱建平将后车门打开,勾手迎人进来。
“建国伯,我还去吗?”马俊杰请示马村长。
“不用了不用了,今天麻烦你了杰杰,你回去吧,早点回去吧。”
老马跟俊杰作别,然后上了老钱的车。马俊杰目送小车离开,自己谢过孙国栋,开车回去了。上车以后,老马跟老钱并排坐在后座上,两人第一次相见,默契地没话可说。老马瞅着平日里百伶百俐的小孩此刻在他怀里浑身滚烫、手脚耷拉,单怕这个娃儿在他手里出个什么闪失,一路上紧紧抱着,喉咙哽着,双眼湿润,额上流汗。老钱总见小孩子一动不动、老人家双目幽深满是愁容,心想此时说什么皆是多余,沉默替代了语言。一个是公司老总,一个是同事父亲,车里静得诡异,秘书彭凯悦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偷瞥两个老头。
年纪相当的两个老头坐在同一车里,好像过往的旧年代化成沥青路铺在这辆车下面,好像命运轨迹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终点碰了头。同样正在经历疾病和死亡的二老,褶皱深邃的眼眸中流淌着同样的光芒和温柔,心中翻涌着同样的悲凉和爱意。
老钱见过很多人,无一不是光鲜亮丽的、满嘴跑火车的、一心盘算赚钱的,此刻身盼的这个老村长有点不一样——脸上的黝黑和褶子、身上的力量与寂静、双眼的犀利与沧桑让人难忘。面对儿子的车祸、外孙女的高烧,这老头的神色里充满了不屈从于死神的执拗,也许那执拗是盲目的、情绪化的,但那盲目的力量足以让钱建平感到慰藉。懂得太多,太过理智,不见得是有益于生命的延续。
钱建平的心脏快要坏了,谁知道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心脏做了多少坏事,幸好心脏病还不至于毙命。令他轰然倒塌的是自己的肠胃坏了,彻底坏的那种坏了——癌症晚期。钱建平不乐意医生对他的肉体大动干戈,他怕疼、怕遭罪、怕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拒绝了做手术,可是,平凡贪婪的他又盼着多活两年。
他借着治疗心脏实际上在治胃窦癌,他瞒着天下独独瞒不过自己,在爱人玉冰面前假装无事地表演他还不老甚至很健康很健壮,那时候的自己像极了一个孩子。过去二十年赚的钱买的别墅名车、过去三十年承受的尊重和敬仰、过去半辈子在行业里的摸爬滚打……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样能给他带来安慰和释然。他比这个老村长能好得了多少?不过同样沧桑衰老、同样和死神讨价罢了。
浓稠的鲜红的悲伤在心里搅来搅去,总感觉要流出来,却从来没有流出来。人面对自己的死亡,怎能不惶恐脆弱?是啊,他有名有姓、有财富有传记、有地位有魅力的钱建平也有脆弱到时常害怕说话会发抖的时候。
钱建平设想着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轰然倒下,他不愿意在病床上长久地接受别人的怜悯,他不希望在惶恐无常中使公司的生存因他受到重创。钱建平还有雄心,还有计划,还有诱人的大项目,还有华丽的团拜会致辞……可惜命运无常。
他还没有为自己准备好悼词,虽然他知道有人会在葬礼上为他写出非常华丽极其煽情的演讲稿,正如他这一辈子为别人所做的煽情演讲一般。
虚伪的喧哗——钱建平难道想让自己的葬礼也成为一场毫无意义的演出吗?
这个老头,临到死了,依旧虚荣。
四十分钟后,小轿车开到了妇幼保健院。老钱下车后为老马开门,进了医院老钱直搓搓往医院走,一路走得太快,不防备心动过速神经和血管各自牵引了一下,刺痛激得老钱刹那间上半身颤了一下、双肩剧烈收缩、身子有些晃荡,老马见状赶紧腾出右手上去搀扶老钱总。
“你抱好孩子,我没事我没事!”老钱闭着眼咽了几口唾沫,一路心焦情急步伐太快,忘了自己晚饭后没有喝药,心里恼怒秘书小彭没提醒他喝药。
老马一手抱孩子一手扶老钱,力气不够用,两手在发软。
“哎……我心脏不行,忘了喝药了。”
老钱羞涩地解释。一个年及七旬,一个年过七旬,说起来老马还大老钱几岁,可老钱的身体真是撑不起场面。原本在一个小村长面前所呈现出的伟岸形象,须臾间被疾病毫不留情地打倒。
“哦。”
十几秒之后,见老钱站稳了,老马赶紧收回手抱好漾漾。早先老马整天听桂英在他面前搬弄她们老总多有本事、多么能耐,此刻见了面,近观这个老头,老马肃然起敬,同时心生怜悯。不管是什么二十年的老村长,还是什么三十年的行业领袖,过了甲古稀,统统是一身病的糟老头子。
缓缓走到医院大厅以后,老钱站定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从大厅西南过道里出来一半百妇女,全身防护、白衣白帽白口罩,见了老钱先是欣然招手然后说笑引路。老马碎步跟在后面,这一天双眉皱得眉心痛,到了此刻才微微舒展。十分钟后,几人来到了一间明亮的儿童病房,老马按照指示将心肝宝贝放到了一张儿童病床上,医生护士上前询问、测量、检查……又过了二十分钟,漾漾服了退烧药、注射了针剂,老马直至此时才放下一颗心、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他一动弹赫然发现外套里面的秋衣全湿了,连领口也湿了。
老钱和医生聊完天以后,两人双双走来,医生风轻云淡地安慰老马,老钱别了医生,回头跟老马作别。
“马村长,现在孩子没事了,你放心吧!啊……那个我要走了,得喝药了呵呵……”老钱的告别中里透着客套和酸痛。
“好好好,谢谢!谢谢!”老马点头如捣蒜。
“听马桂英说起过你,哈哈……”老钱伸出手温暖地跟老马握手,而后拍了拍老马的褶皱的手背,招手再见,转身要走。
“老钱你保重啊!”老马招手致敬。
这一别,二老再无相遇,却余年难忘。
慌慌地坐进了自己车里,钱建平轻抚着胸膛,咀嚼彻心彻骨的痛。黑暗让他些微平静,平静中他悲凉地幻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钱建平希望能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四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刚遇见玉冰,一切刚刚好,在男人最黄金的年龄他遇到了自己最欣赏的女子。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活过七十岁,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钱建平希望回到他五十岁也可以,哪怕回到五十五岁也极大满足了。
年轻时候的奋斗像是小鱼儿在小河里追逐,四五十岁的人生如同一只肥胖的大鱼在海洋中日日漫游欣赏海面波光粼粼,而临死前与死神的较量则像是一只大鲸鱼在大洋洲中拼命地翻山倒海、拨弄乾坤。好一个如暴雨倾盆而下的翻腾,每一次肉体疼痛之后钱建平总有这种感觉。每一次赢了死神他充满了成就感,可悲的是命运无常,虎豹之志敌不过天弄福祸。
自从半年前查出癌症之后,相熟的医生朋友再也没说过任何象征性的康复之语。不治之症挂在身上,这一命随时归西,没有勇气引决自裁的钱建平,只能默默地承肉体的病痛以及死神的恐吓。他还不及古稀就要深望命运、审视生平,他还没有活够就要告别这仅有一次的生命——不公平!他还没给玉冰一个婚礼,他还没有做到承诺玉冰的种种小事,他还没有等到玉冰女儿的成人礼,他还没有实践几年前计划好的加州度假,他还没有开启他们设想了上百遍的二人晚年……自己的倏然离开对玉冰更不公平,想到这里,刚毅的老钱湿了眼眶。
破碎的零件还在身上折腾,此时此刻,奄奄一息的钱建平需刻不容缓地躺在床上,他急需吞服大量的五彩药丸,急需让绞痛的肠胃、狂舞的心脏赶紧歇息下来,急需闭着眼张大嘴好好地呻吟喘息。
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的人比不知道但事实上行将就木的人更加痛苦,因为意志有时候比肉体更脆弱,它反复无常、怯怯懦懦,随时可能反过来瞄准肉体倒打一耙。第一次,钱建平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法掌控,男儿雄心再大也斗不过那看不见的癌细胞。
明天会怎样?除夕后会怎样?明年春天会怎样……老钱没有勇气再计划自己还能活几个春天,剩下的每一个明天不过是大渐弥留之前的斗争、煎熬和妥协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