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过幼儿园不要紧,她才中班呢。”
“中班基础不行,大班成绩也跟不上呀。幼儿园总成绩疲沓沓的,人家小学谁要你!”
“嗯你放心,我放假了给她补补。”
“这还不错。你自己也要补补课,别在这节骨眼上落下了。”
“知道!”
老马声东击西、一箭双雕,见他允诺了,满意地别过身子睡了。
周日一早不到八点,一家四口开车去了体检公司。几管子血抽了以后,方才做梦的漾漾此刻哭声大震,幸好桂英买的家庭套餐能在贵宾室里享受贵宾服务。各项目的体检医生捧着报告和仪器来来去去,夫妻合作轮番哄着孩子,没多久做完了基础检查。十点多桂英去做胃镜和大肠ct检查,致远带着两孩子去检查视力和眼底;十一点多一家人去做肿瘤筛查项目,完事后领着孩子们做各项彩超,仔仔领着妹妹进彩超室后两大人在过道一块等着。
夫妻俩一早碰头后一直闷不吭声,谁也不愿主动开口,谁也不想放下身段,就这么憋着气过来体检。一个嫌对方和男人暧昧不清,一个气对方动不动甩脸色、玩失踪。一个双手抱胸端坐着冷眼不言,一个时而委屈时而愤怒腹内一团火,明明是夫妻,屁股中间隔着半米银河,来往的人还当两人素不相识。如此坐在着实别捏,好似一本诗集洒上了红豆粥,好似一朵白玫瑰掉进了猫砂盆,好似动人的钢琴曲中掺着楼下的打钻声。久了又按捺不住,夫妻俩时不时地相识挤几眼,眼里有喜有气、有情有怨。
“诶!我也听说了,感觉挺严重的!国外都报道了呢!”
“这么严重?”
“可不?”
“想想也吓死人啦!”
……
临近午饭,体检公司客人渐少,护士们聚在一处低头闲聊,等候午饭休息。何致远和马桂英正坐在椅子上等孩子,忽听得某科室里的两护士如是说,霎时间绿了脸,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桂英好事,急忙挪了挪屁股紧挨着致远坐下,而后靠在他肩头小声八卦。
“听到没?”
致远点点头。
“你最近听说了吗?”
“没。”
“我在我们业务群里听说了,没怎么在意,到现在我已经听说好几遍啦!”
致远郑重地凝眉深望妻子,像是在问“真的吗”。
“我隐约听群里的大牛说湘北市已经在机场和火车站安装了体温仪。诶!湘北市离咱家(何致远家,永州市)多远?”
“几百公里吧,湘北市和永州市中间隔了个金盆市(此地名纯属虚构)。”
“要不给妈打个电话?叫她和张叔、明远他们预防预防!”
“不用了,都是小道消息!要真有其事,新闻会首先报道的,要没有这事,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噗!你还信新闻?你不知道多少新闻都是从小道消息来的吗?关于内··陆的小道消息却是从外面来的!”
“要打你打,我不打!”致远不想和母亲通话。
“我打就我打。”
桂英放下包包,扭扭捏捏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和婆婆聊此事。身在湖南市的董惠芳听闻儿媳如此爆料,大惊失色,半信半疑,挂了电话有点儿懵,懵完了不当回事继续剁肉做面。成年人与小孩子的唯一区别正是对一切新奇失去兴趣。
打完电话,夫妻关系缓和了几分。原想借着等孩子俩人多聊几句,谁想桂英电话响了,天不巧正是王福逸打来的,被何致远瞧了个正着。桂英心底无私,毫不避讳,一动不动拨通了电话,正欲向致远表证清白。
“喂?”
“诶马大姐呀,今天干什么呢?忙不忙呀?出来消遣吗?我这儿可有好玩的呢!”
“我今天陪家里人体检呢,年底了,特别忙,估计这两月都没时间喝酒了。”
“瞧瞧你,多贪酒哇!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是喝酒呢?哈哈万一谈事呢,我这儿可是行业八卦的集中地呀……”
何致远听得见两人的对话,一闻对方那口气瞬间拉下脸,起身大步离开,留下个马桂英好没趣。三五句拒绝了王福逸,桂英接漾漾出来,带她去做下一项检查。
可怜了王福逸,一身儒雅休闲地坐在飘窗下,失落地望着通讯录里马桂英的名字,沮丧这大半天的忙活。原本洗了澡、刮了胡子、修了鼻毛、洒了香水,只想着约桂英去光源氏酒吧喝酒,没算计人家早有安排。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通情。
男人大失所望地翻着两人近来的通话记录、微信记录,发现他俩已好久未聚,且桂英近来频频有事。反复琢磨间脊背后面冷不防冒出一股烟,难不成桂英已经发现了他的心思?思之极恐,王福逸吓得汗毛炸了。倘若桂英真发现了,那这个游戏该怎么继续?
转念一想,他大费周折兴师动众,为的什么?所求独她,又怕什么。可惜他一木讷君子,有心没胆。倘桂英知觉了,他还真是手足无措。桂英虽不温婉,但是通达,通达之人向来磊落,断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无奈!无奈他王福逸年及不惑唯独只对马桂英一人生出种种不可控的化学反应。他不自觉地发起了这场危险的独角游戏,如今不知该如何收场。怎么办、怎么办,一大汉子望着窗外的天竟也痴呆了。
这头,一家人做完检查在体检公司各怀心思地吃了营养餐,下午听医生对一家人的初步体检结果做现场解读,完事后到家时已经三点多了,致远不想和桂英多待,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回出租屋了。桂英一句不多留,带着俩孩子头也没回地开车去了金华福地的停车场。
“你俩怎么了?刚才怎么了?”仔仔早看出眉目,等爸爸走了向妈妈打听。
“没怎么,爱咋咋地。”桂英长叹一声。她讨厌总是自己放低姿态求和的模样。
“你跟我爸这半天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呢?早上还好好的呀。”
“忙你的吧。”
桂英停好车,拉着漾漾上电梯回家。回到家老头不在,漾漾到处找爷爷,桂英不快上床躺着。一早起来几个人跟打仗似的仓惶走了,留下个乱七八糟的家给老头收拾。老马上午忙完见独自无聊,念叨钟能儿媳的托付,直接打电话约上行侠找钟能喝酒去了。
今天为了尽兴,马行侠有备而来。他从他们小区一老太太手里借了套唱歌的装备,用拉杆车拉着装备打车去了钟能所在的地方。待钟能扫完街,三人早早地吃过饭喝些酒,寻到一公园,支开摊子开始在公园里唱戏。老太太的设备里有四个话筒、一个大屏幕、一个充电瓶、十来根线,在手机里点好戏曲,各线连通各物,行侠将两个话筒分别递给老马和钟能。
“来,今天咱唱《群英会》,一人一角!建国哥唱宋真宗,能你唱杨宗保,我唱寇准,剩下的人我也包啦!咋样?”白发苍苍的马行侠兴致大发。
“诶诶诶我不行!你俩个唱,我不会唱这个,听都没听过!”钟能往后退步。
“敢说不会!咱作碎时一到逛庙会唱大戏肯定有《群英会》!”行侠直戳钟能的脑门。
“真个不会唱呀我……”钟能拒接话筒。
“调调差不太多,你捡那戏文少的随便吼两下,意思意思!”老马也劝。
“哎成吧,当给你俩伴唱了。”钟能无奈,接了话筒。
三人面对架子站成一排,架子上是提词器,架子扎在草地上,草地在公园的一处山头上,山头四周无人,恰有一盏贼亮的路灯。前奏完毕,三人润了润嗓,提气准备。行侠一手握话筒一手捏遥控,两腿八字步,鼻孔朝南海。
“闲坐寒窗读周易,五车诗书胜难提。有朝皇榜表名姓,掌上摘桂步云梯。一朵梅飘又飘,东鸟玉兔起金鳌。打从广寒宫中过,三渺渺紫云滔……”
清风徐徐,像极了西北深秋的清冷。故乡的人们在深秋时停下地里的活,闲暇时掏出满是尘土的二胡、板子和唢呐,在隆冬来临之前奏响雄壮的号角。
三人进入角色正洋洋得意地卖嗓,没多久呜呜呜两辆警车从草地低处开到了山头上,以噪音污染为由制止三人唱戏。
“那边不是有年轻人在弹琴唱歌吗?怎么不说他们呢!”行侠不得意,心里特不爽。
“他们声音不大,你们这声音太大了,是人家对面小区的住户投诉的。”民警非常严肃。
“啧嘚嘚嘚,我们调小点。”行侠表演调声。
“那成,走吧!”两民警见状一合计,呜呜呜地骑摩托车走了。
有点扫兴,三老头不在意,换了曲目接着在南国的山头上唱西北的秦腔。老年人的快乐,就这么纯粹简单。
“东南角起黑云半明半暗,太上爷骑青牛夜过函关。盘古时开天地苦苦修炼,罗浮洞兄修炼一洞神仙。太师闻下西岐鏖兵布战,兵不胜罗浮洞来把兄搬。兄下山随带着宝贝三件,定海珠金蛟剪缠海铁鞭。头一阵杀周兵亡魂丧胆,第二阵兄战败十二大仙。三阵上杀子牙闻风逃窜,禅教里门人多法大无边。杨二朗他凭的七十二变,李哪吒足登着乾坤二圈。雷震子展双翅空中鏖战……”
几个折子戏罢了,三老汉气短沙哑,体力不支、唱不了了,坐草地上休息。天冷、地湿、人寡、时迟,各自惦记着家里,没多久摆手散了。行侠拉着家伙事儿原路返回,老马打车先送钟能回家。下午三人碰头时钟能一脸乌黑沉默寡言,此刻分别脸上器件灵活、嘴里废话不断,老马挺得意的。
这几日钟能想孙子几乎思念成疾,做什么事也提不起劲。每天晚上给孩子打电话娃儿依然不开口,老头心里难受,一想到往后学成可能要成哑巴了,心酸难于外人言。不仅如此,晚上听老马洋洋洒洒地讲他家漾漾仔仔、行侠有意无意地卖弄他家大孙子小孙子,钟能脸上笑哈哈心里苦哈哈,揪得不是滋味。梅梅今年上学走了,学成突然搬家走了,孩子不在身边,他的生活失去了重心,歪歪扭扭好像随时会塌,连冲之大道上补鞋的老刘也嗔骂他一把年纪还想不开。
老马晚上到家时,仔仔和漾漾正跟奶奶打视频电话。董惠芳想邀请漾漾去湖南过年,桂英舍不得,漾漾也不想去。老人跟小的聊完与大的聊,和大的聊完而后跟媳妇聊。婆媳俩之间的话题除了孩子便是中间人——何致远。提起致远桂英句句说实,却句句带有立场,将近来致远的种种不合理、不好看的做法一股脑说给婆婆听。董惠芳听出了儿媳的意思,这头打完电话,那头立马训斥儿子过年一定要早早回家、要多关心桂英、别不成熟老耍脾气、多陪陪孩子等等等等。
生了一天闷气的何致远听母亲大晚上打来电话唠唠叨叨讲的全是这些,又烦又恼,特别是当母亲问起找工作如何时他更无言以对,没聊几句速速挂了。中年人目下的处境着实尴尬,不上不下,左右不是。一有面试焦虑得大半夜睡不着,没有面试迷茫烦躁得一整晚难安心。一个人窝在狭小脏乱的出租屋里,不是焦虑,便是抑郁。他常幻想着桂英或儿女能过来看他,可他执拗地从不告诉家人自己具体住在哪里;他常幻想从岳父哪里得到些人生箴言或者鼎力支持,可他又躲躲藏藏的怕老人看穿他的没底气;他寄希望于书籍和书法能让自己沉下心来,可热锅上、巨浪中的他没有丝毫多余的能量安抚自己。
妄他当了小半生的为人师者,妄他看了成堆成堆的经书名著,到了事跟前统统不顶用。食古不化,述而不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讽的正是他这样的读书人。回顾这半辈子,读了那么多书,一来贪婪为猎奇,二来虚荣为卖弄,究竟有几本几句为的是修身养性,如今不敢算计。那么多正确的大义大理,没一样被自己吸收,白白用千古教化洗脑多年,最后仍是一身污垢、两手空空。可惜大半生咬文嚼字酸溜溜、傲然然,可怜大半生自以为饱读诗书、污泥不染,可笑自己果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自以为出了学门,实则从未踏入。好大一个误解,仿佛败坏了此生。
今晚失眠的还有一人——马桂英。
好像夫妻分房久了也没那么糟糕,一个人多自在,一张大床想怎么翻身便怎么翻身,不用担心对方有没有失眠,不用顾虑晚上睡晚了互相干扰。好奇怪,甜蜜蜜的他们俩,已经分居了这么久,竟感觉有点清净自在。是否夫妻关系到了一定境界分居是种必然?是否两人待久了偶尔分一下夫妻关系会更好?是否老夫老妻了分不分居早无所谓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思考如此幼稚的问题,黑夜里马桂英轻轻一叹,翻了个身,枕在了老公的枕头上。
人谁无迷茫?
人生的迷茫并非只有工作没着落、情感没着落、家庭没着落这几种。有些迷茫散落在健全睿智中,有些迷茫分布在和谐美满里,还有些迷茫穿插在幸福富贵的彩色毛衣里。
程式化的生活好似灭了火的烟头,马桂英只负责让程式化延续,如同尽职的房东照料一栋大楼,却忘记了每天还有落日,还要浇,还可以踩着落叶在浓**上散散步看看天。她极力地维持这种程式化,因为程式化确保了她小家庭的健全、和谐与幸福,但在日复一日的程式化里,她迷茫了。好似家里烧水的壶一样,疲劳过度,想要罢工。
起初,一月工资一千的时候,她奢望能拿到一千五就非常满足了;接着,一月三千块的时候她认为月薪五千才是一般人的水准;后来,一月一万元了她总觉得不够、处处紧巴;再后来,年薪几十万依然感觉穷。工作报酬带给她的幸福感慢慢在减少,哪怕是他人认为满意的年薪也不再能带给她惊喜。可是一旦报酬减少,她便彻底慌了。好比那栋大楼一样,今天要补墙明天要修水管,后天空出一间房她老操心租不出去,她的心被琐屑填满,看不到大楼的壮观和整洁。
什么样的年薪最让人感到幸福?有没有权威的研究报告?收入和幸福是什么样的曲线关系?也许,当一个人寻求外在的认可时,他永远不会得到十足的安全与幸福,因为永远有人比他更富有富贵。马桂英当然也想寻求生命内在的驱动力,好比致远看本书很有成就感、老头唱回秦腔很得意一样,奈何她找不到。
“放假了你怎么安排?你哪天回去,我帮你抢车票吧!”男孩搂着女孩说。
“不用!我还没想好哪天回去呢。”女孩斜脸发愁。
“我回去了先去老家看我爷爷奶奶,然后去欧洲旅游。我爸爸安排了全家出国游,说是要检测下我的英语学得好不好!哼哈!”男孩笑着摇头。
“我……哦那挺好的。”女孩由衷羡慕。
“你想去吗?你想去的话我让我爸安排一下。”
“不用了,我要回家看我爷爷,还有我妈我弟他们,超级想他们。”女孩说着眼尾渗出一颗泪。
“好吧。你又怎么了?下周考完试,我们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好不好?近处有榕树古寨、吊脚楼、汉王庙,远一点的缙云湖、杜福山、钟神村……我们俩人一直没有单独相处过,你师兄我的某些天性遭到了压抑……俗称饥饿……怎么办呀……”男孩将头埋在女孩颈窝里说着热乎乎的悄悄话。
“啊……我……我考完试跟学院三班的张红岩一起做兼职,三天时间,一个师姐带着我们去,我早答应人家啦。”
“哎……好吧!又是先斩后奏,可是我……馋了……饿了,想一口吃掉你!怎么办?你再不治治,我要走火入魔了……”男孩抱着女孩肆无忌惮地吻了起来。
钟雪梅无奈。男朋友整天想着看电影、聚会、出外游,自己整天想着责任、强大、赚钱。一个要行周公礼,一个要当木兰,好一对冤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