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知道!她拿着奖状呐!我问的是学业成绩——语文算术啥的,你别蒙我。”老马预感不好,揪住不放。
赵老师又笑了,跟漾漾爷爷对视三秒,而后指着桌子上的一沓纸说:“中二班的成绩在那上面呢,您看完了放在原位,我先去送其他孩子了,您慢点哈!”赵老师说完走了。
老马进教室后直奔讲台上那几页纸,第一页便是中班二班的成绩排名,老马借着光隔远了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没找着!惊了个奇,再找一遍,发现方启涛那混小子竟然考了第七名。第三遍接着挨个看,最后找着了,原来何一漾考了个倒数第一。老马哭笑不得,戳了下漾漾的脑门说:“你呀你呀!”而后物归原处,拉着漾漾出幼儿园。
“漾漾爷爷,找到了吗?”赵老师笑盈盈地问。
老马没吭声,摆摆手点点头仓惶走了,漾漾浑不懂,回头还冲老师笑哈哈地说再见,赵老师望着爷俩的背影轻笑连连。老马一路上哎呀唏嘘,上学期考第四名,咋这学期兜底了呢。昨天的三百七十三块五岂不白了,老马舍不得批评一路上还在唱歌的狗尾巴草,只心疼钱白糟蹋了。
这一番兴师动众,结果考个垫底儿,白削了十根笔头,老马全当弄热闹。傻妞儿不知好歹,一路上唱唱跳跳、嘿嘿哈哈。
前天在华阴丢了手机证件,昨天周四和兄弟兴盛在镇上买了个手机,今天周五得赶紧补办身份证了,要不等到周末又是两天耽搁。马兴邦思虑至此,周五这天一早收拾,上午十点骑着家里的摩托车去了镇上。到了镇政府,找到相关部门,说明来意,出示证件,本以为一切顺利的马兴邦却被当头一喝。
“镇上断电啦,电脑打不开!”四十来岁的办事员一脸不惊。
“啥时候断的电?”在外多年,马兴邦一听镇政府停电,匪夷所思。
“就刚刚。”办事员说完用小拇指甲盖扣牙齿里的菜,那悠然的神情说明了很多。
“啥时候来电?”马兴邦眉头紧锁。
“这我哪知道?有时候一会来了,有时一断好几天。这事儿,咱也没办法不是?”办事员说完耸耸肩,靠在椅背上,用舌头舔上门牙牙缝里的菜。
“哦……那我等会儿过来。”
兴邦怏怏,欲哭无泪。千算万算,算不到政府停电。
无奈,他坐在办事处的休息区休息。干坐了半小时,进去问还是没来电;再等了半小时,进去问时办事员早出去吃午饭了。架不住西北的干冷,马兴邦也去镇上找饭吃。多年不归,乡里口味依旧。他馋得一人吃了三份——一小碗大荔豆腐菜,一小盘热乎乎的红枣甑糕,一碗正宗的羊肉泡馍。吃完饭在镇上晃荡,越晃荡越无聊,无聊于他好比是孤独等死。转眼到下午两点,兴邦折回去,发现镇政府依然没来电,里面的领导、办事员个个出来晒太阳、嗑瓜子、吹牛皮、抱袖跺脚暖身体,场面有些复古,马兴邦无奈长叹。
下午三点,抗不住了,兴邦给老五兴成(马兴邦堂弟,族里排行第五)打电话。马兴成常年混迹乡镇,认识不少领导。电话那头的兴成一听办不了事的原因是镇上断电了,啼笑皆非、抓耳挠腮。几方打听,最后兴成告知大哥兴邦是镇主干道上的一根电线被风刮断的树枝压断了,导致镇上整个电力系统崩了。电力公司的人午饭后来修,结果缺几样东西,那几样东西的备用常年放在镇政府后面的库房里——冻住了用不了了。
“那咋整?”兴邦在电话里着急。
“张主任说明天去西安调好的、能用的器件补上来。”
“不能今天去吗?”兴邦问兴成。
“今天去……电力公司的人不会晚上给你办事的,再说我又不是……我咋能催人家嗫?我听说镇长一听今天停电,压根没来上班,领导不急底下人急啥嘞?往年咱这儿,到了冬天爱停电,夏天断电了还紧急些,冬天的话……政府没电那些办事的早下班回去暖炕啦。”兴成也没办法。
“哎……算了算了……”兴邦一声闷叹,挂了电话。
镇上光阴慢,断电了一切照旧。马兴邦昨天歇了一天,精力和心情已然恢复,今天只想办了证件赶紧回西安,谁成想遇到这茬事儿。怒也不是哀也不是,急火攻心,男人失神地出了镇政府,在街上瞎逛。干巴巴的腊冬世界,冷冰冰的乡村现实,囧极了的魔幻处境。厂子开一个倒一个,存款越来越少,贷款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凉,结果越来越一事无成。这半生,好运似乎早用光了,真诚与乐观也透支殆尽,剩下的全是诸事不利,全是沧桑悲凉。
即将半百,心头惶恐啊。
恐绞尽脑汁、历尽千辛,最后不尽人意。
恐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奔波一生,到头来一事无成。
恐安分守己、扣扣索索、勤勤恳恳,还觉着活不下去。
寒风凛冽、阳光微茫,零下十来度的天气冻得人手脚麻木。取摩托车的路上,他在一处街角瞧见了一位老人,七十来岁的驼背老大妈在卖衣服,见了人热情地招呼、卖力地促销,老人绕客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哈出来的白色热气短、散而少。兴邦怜悯老大妈,在老人摊位上给老二兴盛挑了一条绒裤子、一件厚夹克。
所有的怜悯,皆起于对自己的某种幻想。
付了钱,他骑上摩托车回去了。人还没到家,兴成早来了,和老二兴盛在家里候着他。三兄弟见面热聊了一阵,说起如何回西安,老大马兴邦唉声叹气。父亲的二手桑塔纳只能在镇上跑跑,自己有车没有证上不了路。
“实在不行我送你去西安嘛!”兴成不解大哥因何而愁。
“你那车,进不了市里!”
“搭车去也很方便呀!”
“我厂子里急用车呢,要不我咋急火火地买了这个车呢?”
“那你人要去、车也要去,没驾驶证,咋整?要不缓缓,办完证再去!”兴成也给难住了。
“缓不了!厂子里没人,好多东西等着我接收呢,物流早打电话啦!现在办不了身份证便办不了手机卡,没有手机……啧!”马兴邦气得大眼瞪脚。
“呐……只有一个办法了,哥你用我的备用手机,先去西安办你的事儿,我寻人给你办证,关键手续我办不了了你再回来!但是,你害怕无证驾驶被抓被罚的话,只能早早出发了。我估摸你凌晨四点就得走,这样到西安是六点,交警还没上班呢!”马兴成帮大哥出主意。
“嗯,现在只能这样了。”
“哪天动身?”兴盛问他哥。
“明个儿吧。”
三人吸了口气,又聊了一会儿,而后一伙去兴成家吃饭。三婶提前备了一桌,弟兄们吃了饭,兴邦早早回家睡觉,兴盛晚上急忙忙、悄默默地给他哥准备路上的吃货、工厂的铺盖。明早三点起来,四点出发,离别太快,兴邦躺床上有点恍惚。
这两天和兴盛的生活好似桃源中,村里的时间是静水流深,不注意时好似凝固一般。最近村里一堂亲家的几亩果树挖掉了,老堂亲家人在外,果树没时间处置,后来一股脑送给了兴盛。兴盛接了这个活儿,忙了七八天没歇。前几天开着地溜子一天五六趟地从堂亲地里拉果树,拉完以后这几天一直在砍柴。昨天他一天在坎果树的细杆杆,剁成一截一尺长的,凑够一抱子了抱到后院柴火房里。细杆杆剁了三天,今天周五他开始锯主杆。碗口粗的梨树,锯成一段一段的,全部锯完以后,再劈成一片一片的。
城里的时间用滴答滴答的秒针计算,村里的时间用一下一下的坎剁计算。昨天兴邦坐在太阳地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盯着兴盛剁细杆杆,心里盘算着好多如果。老二兴盛的幸福在心里,在于自己;而自己追求的幸福在外面,在于他人。他非常清楚,所以才不受控制。如果他是老二,那么昨天砍树的人该是他了;如果他是老二,那么照那般轨迹长成的自己在砍树时一定是满足的、享受的、划得来的、有成就感的、有意义的。
可惜他不是与世无争、乐天安命的兴盛,他是闲云野鹤同时心高气傲的兴邦。他们兄弟的诧异,天性使然。
得知镇上有家宠物店,周六一早九点多,包晓星让维筹带着她去镇上买小狗。挑了又挑,最后选中一条两个多月的土狗买了下来,回来时小三轮车上顺带装满了镇上买的菜肉、煤球和日用品。到家后晓星灭掉了屋子里的盆火,开始燃炉子。解决了取暖问题,而后她欢喜地找到一个竹篓,篓里铺好褥子,将小狗和先前讨来的小猫一块放进竹篓里,竹篓靠在热炉子边,炉子连着土炕,坑上坐着钟学成和维筹儿子哈哈。
“来!快看小狗!”晓星将竹篓提到炕边给娃儿们看。
“好可爱呀!”黏人精哈哈这几天一直跟着学成叔叔,对城里小亲戚的巨大好奇惹得孩子天天一早跑过来、晚上被人拽回去。如今哈哈瞅着小叔叔家一猫一狗,羡慕得了不得,只管伸手去摸。
“你俩给猫咪想好名字没?”晓星问两孩子。
“姑奶奶,叫小煤球行不?”哈哈抬起头张大嘴笑望姑奶奶。
“哼哈!再想想,煤球太黑了呵呵!你问问你学成叔叔叫煤球可以吗?”晓星摸了摸哈哈的头发。
“小叔叔,叫煤球,行不?”哈哈凑上前脸对脸地问学成叔叔。
学成嫌哈哈脸上挂着昨夜风干的鼻涕,赶紧闪开身子躲了,但眼皮半耷拉着,晓星看懂了儿子的意思,小声问他:“成成,管小猫叫煤球可以吗?”
学成两眼垂了下来,晓星知他允了,于是笑着告诉哈哈:“小叔叔同意啦,以后管猫咪叫煤球啦!”
“真的吗?那是我起的名字!我起的名字!煤球?哈喽煤球!你好呀煤球……”哈哈摸着小猫咪得意地卖弄,晓星被逗乐了。
许久以来,晓星跟儿子的沟通看似是无,实际上母子间的会意并不需语言,一个眨眼即可。晓星冲儿子说话,学成爱听时眼皮耷拉着、眼睛看向低处,学成不爱听时两眼看向左右、时常眼神涣散。她问儿子问题,学成同意时两眼看向低处、眼皮耷拉,不同意时顾看左右、脸蛋侧着。在深圳的那段日子,起初学成着实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渐渐地眼神里有了动静,外人也许看不仔细、瞧不出来,但晓星这个作母亲的看得明明白白。她告诉儿子他们俩要回乡时,学成是同意的;当她强迫孩子跟爷爷说话时,学成是拒绝的。
“那小狗取什么名字呀?”晓星问两孩子。
“叫小黄行嘛?”哈哈抬头请示。
“再找找,有没有更好的?肉肉?球球?小懒虫?”晓星提示哈哈。
“小懒虫好听!”
“还有毛毛、可乐、跳跳……刚才小猫猫的名字是你取的,小狗狗的名字让学成叔叔起行吗?”晓星跟哈哈商量。
“行。”
“那你让小叔叔好好想想,等会儿他想好了,你问他给狗狗取的名字是什么,好不?”
“好!”
“成成,明天是你九岁的生日,这小猫小狗当给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晓星说完,摸了摸儿子的下巴,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学成没有回避,待妈妈的手离开后,他微微低头,双唇一抿,嘴角弯了。
“姑奶奶我也要!”哈哈撒娇,两眼哀求。
“猫猫狗狗也是你的,你想见它们跟它们耍,马上过来呗!每天一睁眼骑着你的小三轮来姑奶奶家找小叔叔玩好不?”
“嗯,嘿嘿……”哈哈乐得吐舌头。
“那以后喂小煤球、小狗狗就是你俩的任务啦!每天早上喂一次,中午喂一次,晚上喂一次,姑奶奶把猫粮狗粮备好了喊你俩,你俩把小盆子端到猫狗跟前喂它们吃,好不?”
“嗯,没问题!”哈哈乐得摇摆,惹得晓星轻笑。
晓星给猫狗盖好褥子,起身干活,留下两孩子四眼紧盯两小只。刚足月的狸猫红薯大小,还睁不开眼睛,毛茸茸的小爪子紧抱核桃大的小脑袋,睡着了不时惊厥一下。小奶狗浑身肉嘟嘟的,珠子黑溜溜地望着人,偶尔细弱地叫两下,萌萌的身板脚丫子那么大,一会站起来一会蜷缩着。哈哈忍不住,伸手在竹篓里摸来摸去,或者将沉睡的小猫抓起来玩,或者戳弄呜呜发颤的小狗。学成起先忍着不动不言,后担心小猫小狗受凉感冒,每当哈哈伸手抓猫咪时他总是轻轻地将哈哈的小手拍过去。每隔几分钟,哈哈便伸一次手想摸,学成于是绵绵地阻止他。两小孩如此这般坐在热炕上盖着厚被子,直勾勾地欣赏一猫一狗在睡觉。
一猫一狗两只精灵,活跃了这古旧阴森的院子,哈哈这个小天使,喊散了院子里的上代幽灵,他们在拯救钟学成,而钟学成在拯救包晓星。一切在变好,踩着快乐的魔法节拍慢慢变好。
老院子里里外外铺满了东西,纸箱子塑料袋堆成了小山,昔日的尘埃在中午的阳光中沸腾,冷暖相间的风时不时溜进古旧的房里做客,新换的灯管像火把、如太阳一样照亮了归人的双眸。包晓星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两孩子之间无言的沟通她看在眼里、乐在心田。一猫一狗加个哈哈,明显转移了儿子的注意力,牵引了他的心境,安静沉寂的表皮下钟学成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学成在变好,晓星心里如春光般开始明媚。
这两天包晓星忙着收拾房子,日用的东西——被、衣服、枕头、毛巾、洗漱用品等等已各就各位,昨天去镇上买了冰箱、洗衣机、煤气灶和二手桌椅衣柜,席子、柴火、水桶、竹篓、扫帚从大哥家拿,大炉子、摩托车、铁锨、门锁从二哥家借。小姑前天托小麦开着小三轮送来面粉、粉条、萝卜和白菜,大表哥昨天带来了自家种的土豆、大葱和菜籽油,表姐朝芬和表妹启红约好了今晚来家里看她母子,发小雨红这两天一得空便来家里帮她干活。短短几天,属于她们母子俩的小家已然搭建好了。
明天,晓星央大哥带她去村里拜望村长和队长,还有当年在包家垣上专门负责接生的老婆子;后天,按照计划,晓星去钟家湾走一趟,再次打扫钟家的老房子、见见钟家的老人;大后天,她约着维筹、启功去镇上买地溜子,看明年春播的机器价格;接下来,她要一两天时间在打麦场上学习如何开地溜子;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她备些小礼快走一波亲戚;腊月二十四,她自己开着地溜子去镇上采购年货……包晓星的心渐渐变得安稳。
手里存着电影票,心里老惦记着一块看电影的人。周四晚上从妈妈包里取了电影票,周五晚上仔仔拨通了顾舒语的电话,两小人许久不通言语,通了电话嘴里尽是你你我我,聊得个蜜里调油。周六两人约好一起晚上看电影,为了不引起父母猜疑,顾舒语故意在家安安分分待了一整天,六点多晚饭后借口给同学送参考书,出了家门直接打车来到了金华福地小区楼下,彼时何一鸣早在小区西南小门的旮旯里苦等了半个小时。
两人见了面,说不出话,只管嘴角咧了个大,一个捂嘴扭捏笑,一个揉鼻顾盼抖。靠近以后,一鸣先送了件定制文字的体恤给舒语。
“冬天送体恤?”舒语接了礼物斜眼嘲笑。
“我朋友搞定制,顺便给你定了一件!”仔仔挠着后脑勺。
“上面的文字写着什么?”
“自己看呗!”
舒语打开白色体恤,见正面印着五个可爱的小写字母——第一个字母是“n”,后面挨着的四个字母是“ssiw”,她看了几遍,凝眉问道:“什么意思呀?”
“倒过来看!”何一鸣低头捂嘴。
舒语将体恤倒过来,重看以后,俯仰大笑。两人你指指我指指你,如此走了许久,舒语收了体恤,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何一鸣。
“哎!给你的!”
“什么?”
“钥匙链,一人一个!”舒语说着掏出了自己那件一模一样的钥匙链来。
“谢谢哈!”一鸣握在手里端详片刻,然后妥妥地放进包里。
“呵呵呵……”
“看完电影我送你回去。”
“好。”
“下周考试,没想到你爸妈还能放你出来。”
“因为他们都觉着我最近为考试学得很累,也想让我周末休息一下。”
“放寒假了干什么呀……”
两人在夜色中慢悠悠边聊边走,到电影院时舒语选了电影,两人进了七点整的这一档放映室。舒语选的是科幻片,自己本不喜欢,为的是何一鸣爱看,同时这部片子时长最短。一鸣跟舒语挨着坐在第九排中间,两手放在膝盖上,扣来扣去,想朝左挪移十厘米,鼓了一个小时的勇气,还是失败了。电影里放的什么他几乎没看,斜身朝右后坐着,两眼珠子费劲地瞅着舒语,所有的注意力却在自己的左手上。怎么拉个手这么费劲儿,少年无数次鼓起勇气,无数次按捺住,还要恼怒地假装膝盖骨发痒。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半小时,什么也没干,电影结束了,两人双双出来了。
出了放映室,仔仔一路摇头晃脑怪自己没出息,走到售票处,舒语在前一鸣在后,川流的人影中少年忽看到了不该看的人,一时间身体僵住了。
“我哥哥!”人群中,一小孩指着一大孩脆亮犀利地叫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