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啥,娃儿要考试了,我也跟着压力大。”老马说完嘿嘿笑了。
见桂英回来了,父子俩收了东西出来说话,一家人坐在沙发上例行性地睡前闲聊。
“妈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最近?”
“晚上给你姨姨打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诶你怎么来了?”桂英打完哈欠问致远。
“晚上看看仔仔,他这回考试可不能再出闪失了,要不然影响高三分班。”致远回应。
“你们放心,我这回绝对不差,这几个月补课还是有效果的,补完课明显感觉老师讲的题目没那么难了,第一次听基本上能听懂。”
“钱没白,是这意思?”老马调侃,几人轻笑。
“明天漾儿考试,我寻思着考完试给娃儿买个啥东西奖励奖励。”老马开口。
“超市买个布娃娃得了,买啥玩具不是玩两天就扔的?”桂英说完拍了下膝盖,又打哈欠。
“爸,我明天去买吧,买完了你送给她。”致远替岳父排忧。
“这点小事……我自己办吧,你办你的事儿吧。”老马说完,几人冷了半分钟。
“英你哪天放年假?”致远重打破沉默。
“呀公司出了,我忘了,大概除夕前一两天吧!”
“这过年咋过?你俩没个说法?”老马又揪到了老话题上。
夫妻双双沉默,仔仔拎着脑袋问:“过年,要啥说法?”
“过年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有个流程吧,总得找些事儿干吧!年前哪天做什么你不琢磨琢磨?年后一天天的咋安排你不规划规划?”老马两手伸出来有力地掰扯。
“你在这儿你安排呗!你是大领导,你随便安排,到哪天了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桂英双手抱胸。
“那现在赶紧准备米面油啊!起码得准备一个半月的米面油吧!你明天弄瓜子果红包现金啥的!”老马指着桂英说完,桂英望了望致远,咧嘴瞪眼。
“爸,大超市过年不关门的!先前我跟你说的那几家大超市,没有一家会在除夕、初一那天关门的,大商场、购物街过年都不会关门的。”致远强调。
“那家里没米了,你不可能大年初一出去买米吧。”
“除夕买米不行吗?除夕前一天我出去买米面油行不?家里现在又不缺,我前段儿刚买的绝对没吃完,急啥急?这么小的事情天天丢出来叨叨,划不来吧!”桂英不高兴了。
仔仔见妈妈和爷爷均不乐,赶紧调和:“我明天要上课,能不能别吵了!爷爷等我下周考完试,我去买!你说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妈你到时候记得把钱给我。”
仔仔说完,几人闷闷地憋着笑。
“他一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考完试闲得没事干,你不找他跑腿你找我!”桂英笑着抱怨。
“懒得很一天天!”老马翻白眼。
“请问……我能收百分之十的物流费吗?”仔仔调皮地问妈妈,又惹笑了三个大人。
“你考试完妈给你打钱,专门作置办年货的专项款。满意了吗?”桂英正面朝儿子,斜眼瞪父亲。
顿了一会,桂英恍然忆起,指着门口的包包大声冲众人说:“诶我们公司发电影票了,我这儿领了六张,谁要看电影呀?”
“我考完试要看!嗯……至少四张!”仔仔兴奋,只因想起了某人。
“给你四张吧,还剩两张。我今天在公司电脑上查了查,最近有个《山海经之小人国》的儿童电影,评分特别高,大你带着漾漾去看吧!”
“她那点儿人……能看电影?”老马皱着脸问。
“人家专门给小朋友拍的电影——儿童电影!你可能看不懂,漾漾可能也看不懂,但人家肯定喜欢看,我早带她看了好几部了。放假了你只管带她去,就咱对门商场里的那家电影院,你去过的。”
“成吧,等她考完试了我拉她去吧。”老马说完摇了摇头,想不透四五岁的娃儿会看电影这件事。
“十点半过了,睡吧,仔仔明天还要上课呢。”致远看着手表催促众人。
“你你……你……”桂英冲着致远忽然结巴了。
仔仔笑了,指着他妈说:“我妈想问你!今天晚上在哪儿睡!哈哈……还结巴啦!”
仔仔依然大笑,老马鼻中一叹,桂英挠着后脑勺,致远慌忙起来冲桂英小声说:“我回那边,明后天有个面试准备下。你晚上早点睡,明天还上班呢。”
桂英一听这个,立马拉下了脸。
“哎等下!给你拿点樱桃过去,这樱桃还剩了十来斤呢!吃不完!英英没时间,仔仔吃得上火了,我又吃不了,剩下的你分一点自己吃吧!”老马见女婿要走,急忙去厨房的碗柜上取樱桃。
“我睡去了。”桂英板着脸回房了。
“那天送姨姨家的樱桃吗?”致远目送妻子走了,而后一边等岳父取樱桃一边问沙发上瘫着的儿子。
“嗯。”
“哪来的樱桃?你妈买的吗?怎么买这么多?”致远跟儿子搭话。
“不是买的,别人送的。”
“谁送的?”致远一听心里警觉。
“我爷爷说客户送的吧,还是北美进口的呢!”仔仔头也没抬忙着刷手机。
桂英的客户一般送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送,何致远了如指掌,现在展会早过了,桂英跟客户哪有什么往来,且寻常客户哪里会送进口樱桃呀。算计至此,男人心里忽然膈应起来。
“嗯!这袋子你拿回去吃吧!再不吃坏了,这玩意老贵啦!”
老马将一袋五六斤的樱桃递给了何致远。致远拎着樱桃,高高抬起,迟疑了几秒,而后告别走了。桂英伸着耳朵再次听到那轻轻的关门声,心更冷了。
老马重坐在沙发上,挨着仔仔,嘴里喃喃循环:“你爸说明后天有面试,明后天?哼‘明后天’!”说完嘴里啧啧,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仔仔听出了眉目,眉头一皱,洗澡去了。老马见没人待见,自己也收拾睡了。
何致远出了家门,提着那袋樱桃,心里不是滋味,里外看了又看,不知如何处置。
工作忙活,生活琐碎,转眼四十五岁,事业尴尬,家庭圆而不满,自己现下的状态与身份很难界定,说遭逢一场中年危机一点不过。年轻的信念和心愿早已不复存在,自己和桂英相守多年,烟岁月老早谢幕,剩下的只有柴米油盐——钱钱钱,俩人坐在一起谈情很少谈钱很多,平静与平庸催老了他、磨光了他、掏空了他,本以为岁月如斯他们将如此老去,直到一个王福逸打破了他沉默、沉睡且尴尬的中年人生。
妻子为何一直在接受别人的好?
何致远百思不解,因为自己现在没工作、没着落、没用吗?还是因为自己渐渐变得呆板、冷漠、寡言、无所谓了?内置的责任感一直驱动着他,直到今天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找不到承担责任的强硬身份。
儿子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努力,他不需要任何人拿着大棒萝卜去影响或干涉;女儿的生活有了新的依靠人,那个人更有趣、更丰富、更包容、更宠溺她,她不需要在委屈或不满之后口口声声喊着“爸爸”“爸爸”了;岳父的脚早好了,他不再需要有人送他去医院,也不需要有人照顾他在深圳如何生活,因为他已经快速成为了另一个深圳通;妻子呢,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娇滴滴地黏着他了,不再直言不讳地向他讲述公司发生的一切,不再卖力地搬运她圈子里的各种八卦。那份情感的依赖不在了,何致远觉得自己在家里变得丝毫不重要了。
下了楼,出了电梯,男人直接将那一袋子樱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出小区时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几瓶酒,回到出租屋后一个人躺床上苦闷地喝酒,直到将酒的苦涩当成救命特效药以后,他才渐渐沉寂下来。诸多压抑,在酒后似乎得到了释放,混乱中他的极端情绪慢慢被放大、拉长、铸成武器,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某某人用意念追杀讨伐。
一脚走红尘人间,一脚入凌霄宝殿;梦里尽苦辣酸甜,回首见净土深山。
关中大荔,垣上包家,腊月十五,早上十点,村西晓权家今日人多热闹、有说有笑。包家垣以南的村子地势偏低,大部分叫某某湾,包家垣同纬度及靠北的村子地势高,大部分称哪哪垣。包家垣坐落在大荔、蒲城两县交界线上,偏僻的位置决定了其至今依然沿袭的一日两餐的古制旧俗。上午九点至十点村里人吃早饭——就菜吃馍喝玉米渣滓粥;下午两点至三点吃晌午饭,妇女们大多准备样面食。
这一早,包晓星起来时大嫂和维筹媳妇巧巧已经在家备好了一桌子早饭——炒鸡蛋、连锅面、热卷、烤红苕、煮生、一大盆凉拌的油菜叶子,这头众人还未洗手上桌,那头的二嫂和二哥也端来了三大盆——豆腐白菜炖粉条、萝卜地软包子、蒸熟的红绿冬枣。
“诶!哥你跟嫂子也来啦!”晓星冲二哥二嫂招呼。
维筹搬好桌椅板凳,众人纷纷落座。大哥大嫂跟哈哈面朝南坐,二哥二嫂面朝北坐,晓星和学成靠着炉子面朝西坐,维筹和他媳妇巧巧面朝东坐。热乎乎、香喷喷一大桌子,众人嘻嘻哈哈关门吃饭。门关了,自己人依旧是自己人。外嫁后包晓星很少跟堂哥们联络,这回实打实地回来了,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亲热,好似几十年的光阴没动弹似的,兄妹间凝视彼此的眼神依然那般纯净。
“诶星儿姑,你今个儿干啥嗫?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下雪啦,你寄来的东西全纸箱子包的,得赶紧挪一下!”包维筹边吃边问。
“等会儿用架子车搬过去,我今天打扫那边,晚上把电通了,我跟娃儿住那边,他不习惯人多,人多——紧张!”晓星说完低眉扫了眼人群中一动不动的学成。
“嗯。还有快递呢,我下午去镇上取快递。”
“嗯。诶哥,咱村里有没有小狗呀?刚出生的小狗。我想养个狗给他陪着,我这段时间收拾房子估计忙得很,没时间照顾他,逮个小狗陪他耍一耍。”晓星手握卷求助大哥和二哥。
“狗……倒是没听说,东边秀秀家刚生了一窝猫——狸猫,你要不?”
“猫啊!也行!猫也行,狗我也要!维筹你今个儿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小狗,有的话你告诉我,明后天我去买!”晓星眼里闪闪发光,满是能量。
“嗯。”
“成,那哥等会儿给你逮猫去。”大哥包晓权说完哼笑一声。
“成。二哥,维美(包维美,包晓志独生女)现在在那儿呀?”晓星问二哥。
“西安哩,打工呢。她原先学的是美容专业,现在在人家西安的大美容院里打工呢,听说还是个领班!”二嫂炫耀。
“哦不错不错!不错不错!我还没怎么见过美美呢!”晓星惭愧。
“这回能见啦,过年她回来!我跟你二哥原想着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回来,你二哥一听你回来了,提前一星期跟厂子里的人辞了,好些年不见你跟棠儿,念着呢!”二嫂笑眯眯。
“嗯嗯。你跟我哥在厂里干得咋样?活儿重吗?”晓星问二嫂。
“不重,哎时间长。鞭炮厂一到冬天忙得很呐,手不能停,老弯腰坐着时间长了我腰疼!这几天咋也坐不住,能躺着趴着绝不坐着。”一米五的二嫂说完揉了揉腰。
“你俩年纪大了,悠着些。”
“哈哈,二爷爷给你拿了好多炮仗、子,等会你跟你……你……你学成叔去外面放炮去!”二哥包晓志冲两孩子说,哈哈乐得哼哼跺脚。包晓志原本想跟星儿家儿子搭话,知那孩子不正常,只好从哈哈下嘴。
“维欣(包维欣,大哥包晓权的二女,包维筹妹妹)呢?”晓星问大嫂。
“哎……西安混呐!还不如维美呢!原先在饭店里干,干了几个月去了服装厂,后来又去大商场里做店员,现在听说在哪个市场里卖衣服呢!出去没几年,换了六份工作。维欣性子野,你大哥跟我管不住,爱咋地咋地吧!”大嫂提起女儿,一脸无奈。
“胜胜(包维胜,大哥包晓权的小儿子)呢?现在毕业没?”
“早毕业了,现在又进了学校,了两万进了个成人考试的学校——说是国家搞得成人计划,想让他混个技术和文凭。现在放假了,跟他同学在西安耍呢!”关公脸的大哥回。
“哦!不错不错!”
“咱屋里这几个娃儿一般般,没啥大出息!还不如你女儿雪梅呢!我听你二哥说梅梅起码是个大学生,正儿八经的本科生!”二嫂羡慕。
“哎……压力也大,费很高。”晓星叹气。
“诶今个怎么安排……”
上回回来,家里人说的全是晓星年轻时的光阴,这次回来,家里人开口闭口提的全是孩子们,说起下一代,各家有各家的愁。二哥二嫂常年在外务工,尽想着给独生女包维美多攒些嫁妆。大哥大嫂三个孩子,老三上学,老二打工,老大包维筹在家种地,二哥、晓星家的旱地得亏维筹忙活所以没荒,大哥大嫂农闲时帮忙照看两孙子、供养老三。
包晓星的归来,打破了家族的格局,她要批量种植五谷杂粮的想法家里人面上不反对,但骨子里个个存疑。照例,关于钟理,人问时她总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未提离婚,不说家暴。接下来可有的忙了,这几天收拾老房子、过两天拜访村里的老迈旧人、在包家垣或邻村租赁地势好的耕地、小年前买年货过年、正月里走亲戚、元宵后准备春播、采购春播所用的大机器……如此种种,够包晓星一个人折腾了。
周四一早老马准时送漾漾上学,吃完早餐后他折回来又到幼儿园门口,为的是偷看小不点儿们怎么考试。门卫认得老马,见老人抻着脖子也不阻止。幼儿园中班一共考两轮,一轮考所学内容,包含拼音、数数、汉字、英语等;另一轮是考创意思维,包含画画、听歌画图、手工制作、面试回答等等。老马瞄了一会儿,看不出名堂,拍拍屁股回家了。下午孩子们在幼儿园里练跳舞,为了庆祝学期结业老师们准备了一些节目,孩子们训练了一个月,渐有眉目,只等在明天的家长会兼期末考试颁奖上崭露头角。
这一日下午三点,包晓棠工作结束后稍作休息,休息时随意地在手机上浏览,忽地想起姐姐想和她聊天,又不知她在忙什么。犹豫间,女人忽然感伤起来。这些年几乎每天她都要跟姐姐断断续续地闲聊——工作、身体、吃饭、孩子、假期、肉价、社会新闻、娱乐八卦……她们姐妹俩几乎无所不聊,虽然做不到秒回,起码两人每天的对话框活跃在彼此消息目录的前三位。如今分居两地,这上瘾的习惯该怎么改变?思想间又涌出了泪,奇特的啜泣再次引来了任思轩的多情。
听晓棠哭了好几天,任思轩心里早发毛了,想问不大方便,不问老被打断。终于,今天终于等到晓棠再次哭了,思轩毫不犹豫地在手机通话录中找到同事包晓棠的名字,然后朝她发送信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