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民点点头咧开嘴作大笑之状,人到了这般气象,最爱看的怕只有行侠身上的这股子世俗烟火气。
“我最近忙着照顾英英她老二,没来看你……你……以后咱几个谁过寿的话统一来你家,让你儿子操办,你可别折腾了!”老马因上次自己过寿之后天民住院有些愧疚。
“不不不!没事……我想出去呢……逛逛!”天民实话实说。
“你现在一天天吃啥呀?”行侠问。
“馍、粥、菜。”天民恹恹地答。
“你说你多可惜,逢上俊杰这么好的(儿)子,愣是没福气!咱俩要换了子,我他妈的一口气活到一百二十岁,要不亏死啦!”行侠说完,三人轻笑。
见没人接茬,行侠继续开口:“你说说我马斌(马斌,马行侠独子),本事一般般,孝心一点也没有!前几天老二出去打疫苗,我推着(婴儿车)去,到医院时好些娃娃在,我来晚了肯定排在后头。前面的娃娃打完疫苗哭得哇哇叫,我老二航航(马斌儿子、马行侠孙子)胆小,人家哭他也哭,从头哭到尾,哭了一个多钟头!回去时眼窝哭肿了,脸蛋子上一片红,身上也不齐整,他媳妇一看好像是我训航航了,然后夹枪带棒地数落我!马斌当时坐沙发上,他媳妇指东骂西、没好气地说道我,马斌跟个愣怂一样,不劝她也不调解。哎……脑子差事得很!我想着为娃娃们忍一忍,但是一回两回、百十回千十回地,搁谁心里好受?哎……”马行侠提起家里的儿媳妇,整个人的气场完全变了,脸上的神采一丝不留,怒气如云笼罩。
“宽宽心!我英英最近也不老实,她脾气大、性子急,跟她女婿隔三差五地闹矛盾,我原先以为人家两口好着呢,结果都一样!咱这些老人们为了和气少管些!能不听不听,能不理不理!”
“哎!哪躲得过?前几天给航航买牛奶,娃儿常喝的那种超市卖完了,我换了一样,结果叨叨叨说个没完!说啥子分高娃儿喝了身体受不了,说人家那奶光是添加剂没有生牛乳,还说那牌子咋咋、包装不好、保质期快完了……我心想你扔了得了,为几块钱的牛奶哔哔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当时烦得真想砸东西!哎呀……她对我还稍微好些,对马斌他妈更是没一点点好话,我老婆子三天两头地说她不想活了!建国哥你说说我俩口子来深圳是为啥?活受罪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是为子媳妇犯愁,天民是为这病犯愁,你现在想想这两样哪样受罪?你不爽快了还能骑着车子找羊肉泡馍,他呢?行侠是不?往好处想,纠结这些小事解脱不了,还不如把它忘了!”
“我?我等成天民这样子时早咬舌自尽了!喝毒药、跳楼、被车碾死咋都成,我又没有孝顺儿子也没有孝顺儿媳,将来我癌症了瘫床上,只剩下受人冷脸活受罪!”
“咦呀呀!天民你瞅瞅,他跟原先一模一样!娃娃时有回我几个去沟里耍,走到一核桃树前,我问谁能爬上去,其他人瞧着树高皮滑,独独他逞能,爬上去是爬上去了,裤子蹭烂了!回去他娘打了一顿,气他把好裤子弄烂了。还有一回放羊去,赶上蜂窝从崖上掉下来了,大家吓得后退,他偏上去拿棍挑!好嘛,被蛰了!惹得我们也被蛰了!你说行侠原先多皮!现在老了,子大了、孙子也大了,整天胡说八道,说咬舌自尽地是干什么呀!”老马说完一脸嫌弃地指了指行侠的脑门。
行侠一声长叹,一半怒一半哀。谁不是少年时有宠爱风光无限,谁不是孤老后无依靠刁钻刻薄。三人一阵沉默,老马忽然翻开袋子给天民看。
“你瞅瞅我给你带了啥?”老马两眼闪着神光。
行侠和天民低眼瞧着老马从袋子里掏东西——寿桃、干酸枣、纸皮核桃、干地软……这些东西均是晓星从老家带来的,桂英起先不要,因为二哥常寄她并不稀罕,这些年除了水果好多干货因为忙忘了竟放坏了。昨闻桂英父亲要送礼,晓星分拨了一些,一样一两斤,拢共七八样。老马将东西摊在床边,时不时掬一抔给天民闻闻、让行侠看看。
“你咋还有寿桃咧?”行侠大惊。
“英儿她朋友回家奔丧,回来带的。她朋友觉着吃了可惜,晒干了留着给娃儿看。”
“哎呀……这东西让他当成馒头吃了太可惜啦!”行侠捧着寿桃说。
“前段儿立冬了,再过半月要冬至了,冬至前后得补一补,吃些热性的。这几天你让俊杰把这些东西磨成粉或者碎糊糊,搀在稀饭里,当成粥喝。这些东西里含着咱那边的水土,咱作小(小时候)吃、青年吃、壮年吃,现在老了也吃一吃。身体肯定有记忆,绝对能吸收!”
“好好好!”天民挤眼点头。
三人围着故乡特产聊了好一阵子,后来老马提起了前段儿方圆上的那场雪、屯里的新闻、隔村的八卦……期间讲了不少笑话,引得老汉们咧嘴哑笑。人老了,弥留之际最爱听的恐只有故乡的消息。
将近十一点时,俊杰媳妇进来给公公送药,顺便请两位叔伯出去坐一坐。老马和行侠听此话以为天民不能多聊、人家有送客的意思,于是起身告辞,奈何天民硬是不让走。
“午饭吃了……午饭吃了……”天民伸出胳膊冲两人说。
“我爸要留你们吃中饭呢,饭马上到,我早订好了,叔你们出来坐坐,让我爸休息休息!他喝了药得睡会儿,睡起来吃几口有精神了,你们再接着聊!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坐坐!”秀秀邀请两人去客厅。
二马对了对眼,见诚意至此,点头允诺。到了客厅,秀秀整了一大盘水果招待他们,两人于是和俊杰媳妇闲聊起来。
“俊杰呢?”行侠问。
“去公司了。他前段儿连休了三周,没年假了,现在天天晚出发、早回来,基本不在公司多待。”秀秀回答。
“娃儿上学去了是不?”
“嗯,一个初中,一个今年九月刚进幼儿园。”
“诶!俊杰老二跟你英英家的老二差不多大。”
“对头对头。”老马点头。
“你大现在这样子……怎么上厕所呀?”行侠伸着脖子小声问他最想问的。
“哼!”秀秀一声笑,摇头回应:“这是最近最难的事情。当时刚从icu出来时俊杰抱他去卫生间上,差点栽倒,俊杰气哭了都,哈哈……现在每天早上俊杰把他从上面抱起来,刀刀把坐便的东西塞下去,就这样子,晚上也是。俊杰不在时,我怕他憋着,想抱过几次,他不乐意。”秀秀笑如牡丹,眼中藏泪。
“咦!”行侠皱眉一叹,回头望着老马一脸地不可思议。
“俊杰和刀刀六点起来,有时候拉不出来三人都急!有一回……哎呀也怪我粗心,我爸他下午六点拉床上了,硬不吱声,我送药时他气着赶我出去说要睡觉,结果那天俊杰回来八点多了,一进房子立马闻到了,爷三个忙活了大半天才处理好。这回病得严重,不比以前那几次,家里的保姆跟了七年了受不了走了,这个月我已经找了两个保姆了,人家一看这样子拒绝了!还好刀刀特别乖,我也没想到刀刀十来岁那么懂事,没少帮他爸。他爸这头一喊刀刀马上跑过去帮忙。”
“哦!啧啧!天民这命真好!儿子儿媳孝顺,孙子也孝顺!这!哎……”
“叔啊,哪里好呀!每天每天二十多片药,各个药还得错开喝,喝完药有时还吐。正常吃饭吃不了几口,肉也吃不了,为吃饭头疼得很!”
一阵沉默,秀秀接着说:“其实我爸老惦记你们呐,老想让俊杰把你们叫过来,但是他这精神状态……医生说了要少说话、少动弹、少用力,尽量多休息。所以没辙,我把你们叫出来让他休息休息。”
“嗯……对……”二马点头认同。
“最近视力也不行了,有时候床边放着东西根本看不见……”秀秀低声讲述公公的日常生活。
推人及己,感同身受,年过甲的马行侠黯然伤感。向来得意的老村长此时也不得不向死神低头,心中压抑,格外沉默。
没多久,外面点的饭菜到了,俊杰媳妇订了一桌火锅,送外卖的连锅带菜带盘子全搬来了。二老饱饱地吃着菜、喝着酒,忽然老马的电话响了,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说漾漾感冒发烧。
原来,幼儿园的早饭结束后是活动时间,活动课上何一漾蔫蔫的打不起精神,除了方启涛和苗苗其他人均未发现异常。活动结束了是学习字母,中班班主任赵老师教字母时见漾漾一直打瞌睡,以为她没睡够,上课时好几次点名何一漾,漾漾均眯着眼靠着小椅子犯迷糊。觉察异常的赵老师走过去叫了几声没回应,一摸脑门烫得慌,于是赶紧打电话叫家长。
老马挂了电话心里咯噔一下,可他不想扫天民的好兴致,倘天民没几天咽气了他这辈子估摸得遗憾,于是走到俊杰家阳台上去找致远,打了两通没人接,只得找桂英了。桂英为了解情况专门打通了漾漾老师的电话,此时赵老师刚给何一漾量完体温,确定烧到四十度,还拍了温度计上的刻度。
桂英放大一看照片里四十度的黑线,挂了电话直往外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