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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75上 南归途中萌生奇想 年华又长徒

小桥垂柳,清水野鸟。

天蓝地黄,风浑气雄。

百里山壑纠缠,千里洛水长流。

故乡如画,非俗非雅,半醉半醒。

县城的冬天这般别样,以至包晓星看得肃然起敬、失魂落魄。

回想近来接触的人、去过的地,于常住深圳的包晓星而言,如梦如幻。抠门而倔强的大姑妈,从今往后成了别人口中的饭后故事;忠厚孝廉的大表哥代表众人三拜九叩的深沉,令包晓星此生难忘;陪自己捡烧汤种子的大表嫂天性中具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宽容和悠然,这种品质不需要言语来表达,亦不需要通过施加影响而被人发现或认可;做事干脆利落、话不多说的郭桐生成了表哥家的后起之秀,也是当代农村的后起之秀;孝顺贤惠的桐生媳妇透明得常让人记不住她的名字,可她淡淡的笑总挂在脸上,明媚如;年轻努力、富有定见、留守农村的小麦和小龙与包晓星并无瓜葛,可是他们的模样让人天然而然地感到一种欢喜和希望;靠种果园供养一家老小的张启功夫妇,他们是农村的中坚力量,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是确保当代农村在每年开耕节时顺利进行春耕的一代;送走了一兄一弟一长姐的小姑,正在顽强抵抗着自己的死神,每日在心绞痛、风湿病、慢性胃痛、视力模糊的折磨下,老人家依然保持着慈爱和温和,用微跛的身子和微薄的爱护佑着她的下下一代……

还有,背驼耳聋、不问世事的小姑父,心意难平但终要释怀的二舅,牙白爱笑、精明强干的大堂嫂,十来年未见却依然亲切如旧的二表哥,身宽体胖、初得小女的侄子包维筹,兼顾打工和种地的表妹张启红,转眼已成他人祖母的大表姐,喜欢踩着三轮车握着塑料剑打打杀杀的哈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而每个人的当下均是他智力和体力所能及的最优处境。卢梭言“人人生而平等,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枷锁除了先天智力、体力的限制,还有后天选择所带来的种种命运处境的束缚甚至囚禁。一步选择之后,连带的后续连锁选择像是无数条岔路,将每个人引领到他该有或该得的归宿。

可是,人与人的命运分叉是从哪里开始呢?

该是从最初选择的时候吧。

选择为什么而活和选择为什么而死,这大概是最初的仅有的两条可选路径。

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前者,极少数人选择了后者。选择后者的人们好像有着相似的命运格局,他们总担心死亡不期而至,他们时刻准备只做最重要的、最有价值的事情。而选择前者的人们命运归宿如万筒、如秋后果,他们终其一生努力着试图过一种富有、阔绰、被众人敬仰、被亲戚羡慕的生活。

春天的树愉悦了双眼,冬天的树却叫醒了灵魂;夏末的酸枣讨好了味蕾,冬天的荆棘却抽打着生命意志。

女人坐在车里,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关中平原,脑子里的画面跟电影加速播放似的。

过去的六七天,每一天都很漫长。回家后她先是去了大表哥家,找到了她多年梦寐以求的烧汤种子;接着去了小姑家,见到了小姑和姑父那恍如隔世的衰老,认识了身世坎坷的小麦;她经过两回镇上皆赶上了集市,再次温习了一遍家乡的特产和小吃;她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打扫、拍照;她姗姗来迟地给父母扫了一回墓,在坟后种了一片;她回了一趟公婆家,走了好多好多的亲戚……这些地点,曾是她前半生生命的所有空间。

包家垣的西北坡上有一棵腰粗的桑树,长在地头的水渠里,没有人管。小时候听说学校里的同学们经常去那儿一伙一伙地采摘桑叶,自然课上一半的桑叶是那棵树上来的。到了桑葚成熟的季节,黑黑红红的一树果子,甜滋滋的、酸溜溜的,孩子偷吃一些,麻雀、乌鸦偷吃一些,蜘蛛、果虫偷吃一些,仲夏后再坏掉一些……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去看过那棵树——村里人人清楚的古老桑葚树?包晓星遗憾地笑了,望着高铁驶离的故乡笑。老房子、打麦场、小村庄、这场雪、那把种子……关于故乡的秘密,她无限好奇过,却渐渐遗忘了。

包家垣离自己越来越远,目下高铁所过不知何市何县何方小村。冬日的枣树七扭八扭,如跳舞的凤凰一般;满眼所见的灰色蒿草,好似大地上的蒸腾烟雾;贫瘠至白的土墙、土崖、土丘陵,捧起了一座座如龟背一般的小村落。

崖边的树长在天地相接之处,沧桑抑或婀娜,犹如黄土垣上的男人抑或女人。眼前的梯田,是一个个嵌在大地上的远古扇贝,是一道道登天的通天塔之阶。看呐,灰溜溜、土黄黄的梯田里种的是果树,沾点绿色、叶子耷拉的梯田里则是小麦和油菜。

一条条蜿蜒细长如脖颈褶皱的山脊土路,一座座为盘山小路辟出光景的谦卑柔韧之山。两山开处是沟谷,沟谷尽头又是山。光在山东,山西忧郁,光在山西,山东灰白。如虎背龙纹的山脊一道一道、一条一条,如是巨型恐龙伏在关中大地。那沟谷深处的弯弯扭扭、横七竖八,像极了人们掌心的缝隙、皮上的纹理。

好一个黄土高原,在这里七分八裂。是盘古当初太过肆意用力,还是极端惬意、酒后坐观所致?黄土高原的山不是一栋一栋、一座一座,而是一层一层、一串一串,一条条绵延数百里,像一头一头的秦川牛拱出了一堆一堆的土疙瘩;像一群一群的土拨鼠妖怪刨出了一道一道的沟壑,像遗落的开天神斧被坏蛋所用以至于呈现出今天的局面。

黄土高原,并不壮观,却很绵长;并不独树,却是群象;没有色彩,格外磅礴,它精准地演绎了西北人的粗狂和绵延、团结和勇武。秋冬的黄土高原是天然的山水画,无论走在哪里,皆可用手机框地取景,而拍出来的每一幅,像极了五代大师董源的山水图。春天夏天的黄土垣是何种风光,包晓星几乎忘了。她期待春天的故乡,好像期待未来的自己一样。

在黄土高原上,众神是安闲的,人民是宁静的。而幸福,正是二者的结合。试想对幸福的诠释,还有什么比安闲和宁静二词更为贴切?这里的人们像表弟启功一样选择忍受劳作,和小姑、姑父一般一生清心寡欲,跟大姑妈、小麦一样对命运从不妥协,和桐生媳妇、大表嫂那般对生活毫无怨言。他们盯梢四季、专注大地、研究耕作;他们心无旁骛、自给自足、始终关注自己;他们没有城里人的趾高气昂和焦虑压抑,他们浑身散发着一种自然愉悦的神仙气息。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农民,是不需要怜悯和帮助的农民,是天生一副欢喜面容的农民。

万里澄空,白云悠然,平野广渺,千丘开霁。

不觉间已经下午两点半了,高铁离开出发站已经两个钟头了。包晓星靠窗坐着,一动不动,思绪如高铁一般在大地上飞驰。

女人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生活。若干年后,攒些小钱,这些钱只为了养老,然后她携手年已甲的钟理回到钟家湾,或者包家垣,开始两个人的晚年生活。第一件事是重修房子,请一两个工匠,买些当地建材,然后一边设计一边修建。三间简单可住的屋子足矣,坐北朝南、白墙灰瓦、木窗铁门,不需要精致漂亮但得是耐用结实。然后他们一起置办家具,桌椅板凳、床铺、厨具、农具等等干净可用便好,不需要件件崭新厉害。最后是收拾屋子,三间屋子如此分配:一间他们老两口自己住,一间留给回家探望的梅梅或成成使用,一间专用来摆放杂物,比如五谷粮油、衣柜箱子等等。

屋子四周全是空地,那空地便是他们晚年生活的全部寄托。先在屋前建一个池,池里一定要种上烧汤,凡有的世界总是诗意的。每年正月开始翻地,将屋子周边所有的地规整为一溜一溜的,屋前左右选择两小块种草,更多的用来种瓜果蔬菜,苹果、樱桃、杏子、葡萄,果树下点播黄瓜、茄子、西红柿、黄菜等等。屋后种一排树,包晓星早想好了——选一棵柿子树、一棵泡桐树、一棵苦楝树、一棵洋槐树。树后面开辟三四亩地,专门用来种小麦、油菜和豆类,偶尔点缀些芝麻、苜蓿、荞麦之类。屋子后面的角落上还要盖一间结实的棚屋,棚里可以养猪、牛、羊和鸡、鸭、狗。

包晓星也曾想过第二方案,即在儿女婚嫁生子的城市外延,买一块儿院子,搭建一座浪漫小屋。屋子不用太大不必太高,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足矣。如果有孙子孙女过来暂住,她会为他们专门盖一个四五平米的小隔间。隔间里贴上孩子们最爱的卡通墙纸,摆上几件娃儿钟爱的家具,搭一个他们向往的阳台,做一把小孩躺下可以看银河明月的摇椅,再添置一些小玩意,比如姑娘家要用的化妆台、首饰盒、小衣柜……当然,包晓星一定要在房间外面为自己开辟一片田,不用太大七八平米足够,栽上她喜欢的栀子、丁香和月季,搭建一个耐用的竹架子,挂上她偏爱的太阳、矮牵牛和春秋石斛……倘有可能,女人还要开垦一块足够用的田地来种小麦,也会考虑在房子四周种些青菜、土豆、红薯、豆角、南瓜或孙子们喜欢吃的果子。春天她和钟理辛勤播种,夏日闲暇可以晒些干菜、酿些面酱、腌制些肉送到城里给梅梅和学成两家,秋天跟着大自然一起收获,冬季躲在他们温暖的小房子里赏雪取暖。如果还有追求,那便是看着重孙子女们一点点长大,并努力参与他们的童年和青春。

女人所思所想,不正是自己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嘛,为何如今变得这么艰难和奢侈。日日盼念,不如实实在在地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包晓星两眼一睁、身子靠后、一口冷气吐出,心里咯噔一下,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坏了。他们这些出生在七十年代、在城市混迹二十年的人们,似乎已经回不去了。可若分析,真的回不去吗?祖屋在、田地在、亲戚在,为什么自己认为自己回不去了?为什么自己不敢想象真实回到农村的生活?此时的想法有些惊人,包晓星不住地变换坐姿。

旧灯泡、桐木柜、猴王烟、老布鞋、旧茶杯……包晓星似乎还记得她第一次前往深圳之前在家里的光景。那天小姑骑车过来,专门给她烙饼,为在火车上吃。小姑给她烙完饼做卷、煮鸡蛋,忙到了凌晨一点,那晚陪着自己入睡,第二天送自己上公交车。父亲出去打牌去了,明知第二天一早她离开村子去广东打工,他那晚依然打牌打到了凌晨三点。晓星那时已对父亲厌恶至极,她离开家的唯一动因就是远离父亲。

如今一数,父亲已去世多年。离家的动因消失了,包晓星是否会考虑重新回到故乡生活呢?女人不敢再想了,因为她的想法越现实可行,越令她不寒而栗。她摇头叫停自己洪水一般的思维冲动,提着水杯去接水去了。

下午两三点,老马接到了快递电话。取回来拆开一看,果然是昨晚买的佛像,老头一面打量佛像像不像一面惊叹于城市的物流运输。抱着佛像在家里转了转,思来想去,老马将佛像放在了桂英床头架上。放稳以后,白头翁双手合十,朝着佛像松散不敷衍地低头三拜,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坐满了客人的小龙虾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店、三两说笑的兰州拉面、明黄色桌布的潮汕砂锅粥、明亮干净的蛋糕店、忙忙碌碌的干洗店、幽暗静谧的咖啡店、五六个人在佛前茶桌品茗的茶叶店……晚上七点,包晓棠朝姐姐家富春小区走,一路经过街边的各种店铺,热闹喧哗不绝于耳,可是她今天却格外伤感。严格来说,这伤感提早到了两三天。

今天,是包晓棠的生日。

她伤感于这世界上没人记得自己的生日,还是伤感于自己在这世界上可有可无、可生可死一般的卑微存在,抑或是伤感于自己从明天开始便三十三岁了。包晓棠不停地朝各家店铺外的玻璃窗上望,望的是玻璃中映射的自己,她想看看自己是否已经老了,细看自己是否有了皱纹、眼角耷拉、小腹变大……好个多情的女人。

还好,镜子里还有个小人儿转移了她的伤感。他拉着自己,寸步不离。按照姐姐的吩咐,明早学成爷爷要按时上班,明天姐姐自己去送学成上学,所以晚上由她将小孩送到姐姐这边。当然,九点之后,晓棠还要动身去车站接人。她该庆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让她兴师动众。

比起为她兴师动众的人,似乎让她兴师动众的人更弥足珍贵。

女人回头看了眼学成,似笑非笑。为母者,永远将孩子摆在第一位,可是,她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天堂还是地狱?在这万千变化的世界中,有梅梅和学成这一对儿女,姐姐算是幸福的,有所期盼的。人生只要还有期盼,便不是绝望的。女人一低头,两颗泪落地。她握紧学成,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每个人都会老去,沧海一粟的她何必自作多情呢。可她深深伤感的,正是沧海一粟,如是一朵纯洁的云,如是一滴清澈的雨,如是一个风华的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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