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穿厚点,工作那么忙,可嫑感冒喽!”老马叮咛她。
这一句暖而慢的叮咛,桂英瞬间鼻酸眼辣流出了泪。她默不作声,默叹一声而后故作顽皮地说:“哎呀你别管我啦,咱个人管好个人。”说完笑着舔嘴角的泪。有生之年,马桂英第一次感觉父亲距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
“你可嫑再胃出血啦,吓人得太太(方言,意思是特别特别吓人)……我做梦梦见你胃出血了,梦里面你吐血呢!吓得我心慌得突突突……”老人小声呜呜呜呜地形容,听的人早已垂泪。也只有这个时候,半昏半醒的老头才会将自己的担心如实地兜个底儿。
“哈哈哈……好家伙,你这一天到底做了多少个梦?”女人哭着轻笑。
“哎呀一直梦一直梦,死活出不来!”老马喘着气轻轻地说,像是在说梦话。
“那是感冒药的作用,里面有安眠成分。”
闹钟响了,桂英起身去盛鸡汤。回来先将老头扶着坐起来,然后将仔仔的床上折叠小桌搭在老马的被子上,在被子上放了件仔仔的脏衣服,接着她去端鸡汤。半米宽的小桌上两小碗两小勺,父女两面对面一人一碗。
“他炖了一大锅,一整只鸡,里面放着生姜、中药七八样呢,够咱俩喝个饱。”桂英将父亲那碗推到老头跟前。
“嗯……”几口热乎乎的鸡汤下肚,老马瞬间清醒了几分。
“现在坐起来晕不晕?”桂英喝了一口问。
“晕,还是晕!头重身子轻。”老马摇了摇头测试,然后闭着眼回答。
“等会上个厕所。”老马边喝边说。
“行,我扶你去。”
“今个儿——娃儿咋回来的?”老马想起下午自己没有接漾漾,忽然抖擞精神大声问。
“她老师给你打电话你手机没电了,然后给我打电话,我给他爸打电话,致远接的。”
“哎呀……我记着我没接,梦里面好像我接娃时娃儿不见咧!哎呀我的老天爷把我急得呀!心想咋给你交代呢……”老马耷着脑袋哼哼唧唧回忆梦境,好像小孩在呜呜地哭诉。
女人再次被戳中,笑呵呵地舔泪。此时此刻,她重重地嫉妒了一下比她幸福又幸运的女儿。
“我晚上回来看漾儿,怂娃儿睡着了右手紧紧地扣着右脚!我掰了下还掰不开……哈哈……”桂英想方设法地逗老人。
父女俩均笑了。喝完一碗,桂英又给老头盛了一碗。
“她哥呢?”老马望着仔仔空空的小床问。
“他在我屋睡,我害怕你晚上烧不退再严重了,他爸叮咛我晚上给你量体温呢。”
“哦……远儿——他还不回来?”老马抬头眯着眼探问。
“暂时不。让他清净清净,屋里乱得很,他静不下来。”
“哦!得马上找工作,再不找……年纪大了,拖两年上五十了——更不好找!到那时候他困在家里,精神状态方方面面更不好!”老马一句一顿地慢慢说。
这回,马桂英听进去了,她听到的是一位老父亲对女婿的担忧,而非排挤或鄙视。
“知道,他现在有个紧迫感了。你没来的时候可能带娃还能缓冲缓冲他觉不到啥,现在不一样了,我明显感觉他着急了。”
“嗯!你那展会……啥时候完?”
“还有三天!”
“其实……其实我那天……第一天,我跟你行侠叔去看了,热闹得很呀!到处都是人头!我俩还抓奖、领礼品、坐着听会……逛了大半天呢。”老马昏昏沉沉地笑望自己的女儿。
桂英意外,张嘴结舌地听完,忙问:“咋不跟我说呢?”
“诶呀!你忙!你上班忙工作,你叔不让我跟你说!”撒谎的老马有点害羞了。
“哦……”桂英低头喝鸡汤,心里乐得开了。
“哎呀,你叔说英英啊现在有大本事,咱村恐怕没几人赶得上你!”老马说完笑得露出一口黑牙。
“我行侠叔他不懂,那是公司搞的!”桂英低头反驳。
“诶!我看那会(安科展展会)牛得很!大(爸)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隆重的会!那红地毯把咱镇上的主干道铺完还剩好些哩!”
老马破天荒地温柔夸赞,然后边喝鸡汤边说:“英儿你现在有本事了,将来你二哥、你大哥有啥事,你得帮衬帮衬!大刚梦见你大哥落魄你二哥恓惶,梦里面我难受得要命!大是农民,没啥本事,本领不如你,你大哥的事儿我是这辈子也帮不上忙了,往后,你们兄妹之间要相互扶持。”
“知道知道!聊着聊着咋说到这儿呢!”
没有哪一个为人子女者,能心平气和地听着曾经高高在上的父母在他们面前真挚地承认自己没本事。马桂英听不下去这样的话,端过小碗侧对老头,不想让父亲看到她两行泪在橙黄的台灯下闪闪发光。
如此这般,父女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谈话间喝完了三碗鸡汤,然后桂英搀扶老头去卫生间,接着端水喝药。照看老头睡下后,桂英躺在儿子的小床上,感动又幸福,幸福地在被窝里屏住呼吸流着泪咧嘴笑。
现在的父亲早变了,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马桂英明显觉察到父亲的剧变。他开始像其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样无条件地宠溺下下一代,甚至老头有时候对漾漾的无敌溺爱让桂英心里有些嫉妒;他开始像其他的父母一样伸手帮衬儿女、心甘情愿地为儿女带孩子、看家、保障后方;他也开始像其他的老人一样逐渐地放下为父为母者的绝对权威和高傲姿态,臣服到将自己的晚年依赖在儿女身上……
对于老头的变化,马桂英感动又自豪,自豪于这样的变化并没有发生在大哥、二哥身上而是她这个老碎(方言即小)身上。想着想着,女人的眼里又涌出一波泪,心底暖暖的她只希望老头赶紧好起来,赶紧像往常一样自得其乐地给她带孩子,赶紧让致远在这个年纪有机会空出时间避开家庭为自己的职业做绸缪……
至于以前,种种怨恨,随风去吧。即将四十岁的马桂英也该释怀了,再揪着过去不放,折磨的只有自己和老头——这两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让至亲结怨的是无厘头的生活,让怨化解的渠道也只有细水流长的生活。决定放下过去种种,独自潸然的马桂英忽然间心里轻快了不少。
第二天一大早,何致远如约出现在家里。整理昨晚的厨房、帮儿子收拾书包、送女儿去幼儿园……中年男人总是在这个家庭需要他时扮演最佳的角色。从幼儿园回来致远去给岳父买他最爱吃的几样早点,男人无意中特意路过一趟儿子所在的高中。曾经的何老师在校墙外偷听了十来分钟课堂里的声音,一时间有所触动,心情难以言表,想法不受其控。
一口气睡到了八点半,女人睁开眼,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清新、淳朴、凉爽、顺畅、熟悉……这是故乡的空气啊!包晓星踏实又欢喜地睁开眼,从大表哥郭朝阳家的热炕上起来,好像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没有时间束缚的世界里。昨天受凉受累,这一夜在热炕上睡得特别扎实,醒来神清气爽。
难以置信,自己回家了!
昨天朝阳哥的大儿子——桐生将她从大·荔县的高铁站接回南郭村他们家,晚上一到表哥家按规矩先哭丧,哭大姑妈是表,哭自己的父母倒是根。许久没有嚎啕大哭的女人放开嗓子在灵堂上呜呼哀哉,跪在席上双掌拍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半个小时。陪哭的起先只有表哥和桐生,后来哭得悲天感地响彻一村,一屋子十来人一齐呜呜哇哇地跟着哭了起来。待包晓星再起来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像刹那间衰老了十来岁。
两位表嫂将她搀进房里,一群男人围成几圈,安慰了好些功夫晓星才恢复常态。五十来岁的郭朝阳见表妹哭得恓惶,猜她在外面这些年过得一定不容易,一时怜悯,叮咛家里的媳妇们好生伺候这个远来奔丧的亲人。昨晚和两个表嫂还有晚辈的媳妇们聊了很久,待到午夜才依依不舍地睡下。二十多年没有睡过土炕了,包晓星一早醒来后舍不得立马下炕,在暖乎乎的炕上发呆沉思。
六七十平米大的大房间、二十来平的大土炕、暖烘烘蹿火苗的炭炉子、橙黄雕的大木柜、绣着牡丹的青色落地大窗帘、安在墙上的红色大木箱子……表嫂的房子一派农村传统又掺些现代清新的装饰,让晓星感觉特别亲切自然。
炭炉子上的不锈钢大水壶嗡嗡嗡烧得发响,柜子上的白墙贴着表哥孙子的十来张黄色奖状,炕上正北的白墙贴着万里长城图,床上铺的被子全是十来斤重的被……晓星捏了捏被子,觉得好踏实。昨晚和两个表嫂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张大炕上,睡得特自在,生为农村人的包晓星想起了儿时,一时慌了神、散了瞳、呆住了。
“星儿,你醒了?”表嫂掀开厚厚的门帘,端着一篮热乎乎的东西进来了。
“嗯!”晓星穿上外套,掀开被子正欲下炕。
“不下来不下来!有炕桌呢,你在炕上吃。今天才五六度,你刚从南方过来要适应适应,千万别着凉感冒了!”表嫂摆好炕桌,然后将丰盛的早餐摆在了桌上。
“豆腐地软的包子、两块粉条滋卷儿、一小碗甑糕!”胖乎乎的农家妇人笑呵呵地介绍。
“我吃不了这么多!”晓星推辞。
“吃不了也得吃!瞧你瘦得一点肉也没有,这些年肯定在南方吃得不好!你现在这模样还没你作姑娘时有肉呢!”表嫂坐在晓星对面看着她吃。
门帘再次被掀开,桐生媳妇端着两小碗进来了。
“一碗豆腐脑,一碗玉米榛子!”表嫂指着说。
“村里哪来的豆腐脑呀?”包晓星一张脸吃惊到扭曲。
“我村里的凡娃,祖上几代都是做豆腐的,前多年断了去外面打工,现在六十多老了,回村后又续上了他家的老手艺。除了做韧豆腐、嫩豆腐,也做豆腐脑、豆,后两样只给本村人做,谁家想吃了提前打声招呼!”一脸褶子的大嫂笑眯眯地,语态间极尽温和和慈祥。
“哇!你们太幸福啦!”
晓星不客气,将豆腐脑揽到跟前,大口大口地舀着吃,鼓着腮帮子的嘴不停地夸赞,惹得对面两人跟看热闹似的观摩这个从大都市回来的亲戚。一直说吃不完吃不下,到底绷不住,小饭量的包晓星这回豁出去全吃光了,吃完后靠墙瘫着消食。
饭后她穿上表嫂的厚外套、布鞋去后院找茅厕。表哥家后院收拾得特齐整,东侧几分地一溜一溜的是菜地和田,枯萎冻干的烧汤残留着一地的枝叶、种子和瓣;菜地的小葱依然倔强地和冬月作战,墙角的月季竟长到两米高胳膊粗,后墙上爬满了绿绿的一大片仙人掌……
茅厕早不是早年那般简陋了,砖砌的芯子里面贴着白瓷片外面粉刷了厚水泥,厕所内的器具和城市没什么分别,早年的旱厕也改成了水冲。便池边上栽种着腰粗的泡桐,泡桐下露天的土里种着一片浓郁的依然嫩绿的野菊·……
舒舒服服用完厕所,晓星返回的途中观察后院西侧。西侧全是三米高的一格一格的小平房,每一间小房子大概两三平米,一间放农具、一间藏蔬菜、一间放闲杂物……每一间房外均贴着白瓷片,屋檐下的瓷片墙上挂着一条一条风干的大蒜、剥皮的玉米棒、用来留种的干南瓜、红艳艳的细辣椒、一捆捆的高粱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