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漾骤地激烈摇头,摇完头小嘴微张、两眼圆瞪,盯着爷爷的肩膀,左手五指扣着右手五指,浑身的不知所措。老马还没想好下一个问题,只见娃儿蓦地两片樱红嘴唇裂了个长,而后生大的眼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接着全身抽搐起来。
老马已然明了,皱眉屏息,将手里的书包、水杯等东西一齐放在边上,而后两只大掌握着漾漾的小肩膀,鼓着眼凝重地问:“是不是那个小朋友打你了?”
漾漾斜着脑袋,憋着一条河那么多的泪水,缓缓地点点头,而后绷不住了,仰天大哭。撕裂般的狰狞哭声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老马捏了捏鼻头、掐了掐两眼的睛明穴,而后伸出食指指着漾漾的鼻头大声呵斥:“不准哭!停住!止住!你再哭爷打你了!”
漾漾吓得抖着小身板,双手握拳放在裤缝边儿,见要打她收住哭倒长城的悲伤,吓得侧身耸肩仰望爷爷。
“爷还没问完呢你哭什么!”老马见她止住了,缓和语气继续问:“为什么那个娃娃打你,你不告诉爷爷,还有爸爸妈妈?”
“他……他……他不让我说!”小不点望着苍天掐着嗓子,悲伤又恐惧地极力保持身体平衡。
老马怕她仰面栽倒,两膝护在两边,半训斥半逼问:“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吗?你怎么这么怂呢!”
“呜嗯呜呜嗯……我我不敢……”小美人泪如雨下几欲崩溃。
“为啥不敢!你给我止住!不准哭!”揪心到极点的老马假装生气又呵斥一声。
“他说……他说我要是……呜呜嗯啊……我要是告诉爸爸……妈啊妈啊……他就把我从楼上推下去!还要用……用刀子把……把我的眼睛……割啦……啊哇哇……”一句话被漾漾说了好久好久,两串鼻涕数行泪水从衣服上流到了裤子上,从裤子上滴到地上。
老马忍着憋着一字一句听完,又气又酸,肺腑简直要炸裂了。此时杀回去恐怕那小畜生已经回家了,老头也没幼儿园老师的电话,没法子,只得先带孩子回去。见娃儿哭得跟吹哨子似的,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老马右手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搂起来,两手一搀漾漾的胳肢窝,将打雷下雨的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第一次,老马如此惜疼这个娃娃,无限惜疼,好像她比自己还重要。
漾漾趁势抱住爷爷的脖子,一路上哭得山崩地裂、天愁地惨,整条梅龙路回头一望恍如汪洋大海——全是小不点儿的泪,连路上的树木草、一众鸟儿也唏嘘不已、哽咽难鸣。
到家后老小的衣服全被漾漾哭湿了。安顿她坐在沙发上,老马跟唱戏的小丑一般好生安慰,而后取零食、找酸奶、讲笑话、扇扇子……待小孩的哭劲儿过去以后,老马躺在摇椅上思忖怎么整治这个小兔崽子,又想着等她爸妈回来一块商议,奈何等得煎熬。
晚上九点半,昏暗的车库里,一位约莫五十来岁的大妈正在她的黑色小轿车里抽烟。走近了偷瞟一眼,油乎乎的脸像一面反光镜一般,瞅着有些吓人。那女人露在车窗外的雪白膀子比戴金链子的社会大哥还粗壮,微卷的短发哪里盖得住那张如平底锅、如新疆馕饼的大脸。低矮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又大又圆的眼睛……那脸上除了褶子肉没其它可见的东西了。
压得驾驶座迅速老化的全是肉——肥肥的、沉沉的一堆肉,腹部的曲线远远高出了胸部,尽管胸部因为肥胖有种异域丰满。臀部和大腿更不用看了,几乎没有合适的裤子能裹得住那滚滚的白肉。鞋子更委屈了,不管什么大牌的鞋,均盛不住如山一般的重力和宽大稳健的脚面。
车窗外露出来浮肿的左手上,夹着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这位大妈每抽一口便在车外抖一抖烟灰、吐一口烟气。从旁经过的人倘不注意,紧从胳膊判断还当车里坐着的是李逵那般的北方汉子呢!叹息中烟气一吐而尽,忽然间,大妈用自己的左手大拇指拄着自己的印堂穴,半晌鼻息里出来一声带着水声的叹息,继而两滴泪攒在眼窝里。
她没有擦去,继续抽烟。
车库里时有人声喧闹嬉笑,她一人蜷在车里,头疼得要命,不知如何缓解,抽完一根烟,又掏出来一根。熟悉的烟味儿、带着童年美好回忆的烟味儿、在艰难时供她喘息的烟味儿……
沉重,往往是因为没有其他路可走。眼下的路泥泞不堪,想休息休息又恐一转眼身子沉于泥潭不见。
生活没有节奏,一团混乱聒噪,这位大妈想在混乱中梳理出节奏来——激情昂扬的节奏,奈何始终没有成功。于是,她成了一只背负重壳的乌龟,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缓慢地行走,没有目的地行走。
不要嘲笑车里的大妈,因为每个女人终将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子的大妈。
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应该从一肚子的肥肉开始的吧。这身肉,起于生育,发于劳作。大妈在认真思索究竟何时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肥硕油腻的大妈样儿?
刚来深圳时,每个月发了工资,她总想着给自己买些纯色的及脚长裙,添些宝蓝色或豆沙绿的泡泡袖上衣,买些眉粉、唇膏或散粉在脸蛋上涂一涂……那时候她也讲究发型,喜欢直顺的长发,还做过两次一尺长的泡面头。二十多年前,她曾过五百元给自己买过一条出名品牌的黑白条纹长裙。
那条裙子至今还珍藏在衣柜里,只是她再也配不上它了。
当然,她亦有过那样秀美的年岁。那年岁里,她一见男孩子羞得满脸通红,跟任何一个男孩子不能超过一米的身体距离,一旦超过她瞬间羞红了脸、全身僵硬甚至发抖,哪怕她不喜欢那男孩子,哪怕对方是个奇丑巨丑的男孩儿。
叹。
那个何致远曾热烈追求过的羞涩女孩现在去了哪里啊?
认识致远的时候,她一米六八的身高一百零八的体重,微微胖、满面白、浓黑长发、白皙长腿。婆婆第一次见她直夸她是有福气的人,致远被她的直爽、羞涩、胆大和能干所迷倒。那时候她以为自己配不上何致远,甚至现在也常常这么想。
一年一年过去了,是什么让她变得面目全非?
生仔仔以后,她还经常穿那种摇摆的飘逸长裙。那时候她并不太胖,一百二十斤左右,还能穿得上她喜欢的衣服。这三四年的功夫,她喝的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笨拙地以为多吃饭菜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总比纯喝猛灌各色劣质酒要小,所以她每每喝酒之前总是先将自己塞饱。
记得生了老二以后,她几乎不照镜子了,也讨厌家里有大镜子,她害怕看见自己,她不愿意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真实的神采、样貌、苍老。她受不了现在的自己,在外面请客吃饭去宾馆卫生间时,她几乎不抬头照镜子。
化妆能改变什么?只能略略修饰那张平底锅、圆馕饼的大脸而已,她秃掉的前额、她褶皱的脖子、她两手握不住的膀子肉、她自觉沉得撑不动的水桶腰、她套不上裙子的大象腿、她塞不进高跟鞋的大肥脚、她握不成拳的水肿手……
那个喜欢听歌的自己、喜欢做菜的自己、喜欢逛卉市场的自己、喜欢看些闲书的自己去哪里了?
那个喜欢撒娇偷懒、喜欢打扮买裙子、喜欢跟姐们儿手挽手逛街、喜欢拍照假笑摆姿势、喜欢到处找烤鱼吃的自己去哪里了?
那个喜欢逛小饰品店淘便宜货的自己、喜欢穿着睡衣在家里扭屁股跳舞的自己、喜欢整衣柜时一口气换七八身裙子的自己、喜欢躺在地板上看窗外明月的自己去哪里了啊?
存在眼眶里的那滴泪,终于痛痛快快地流下来了。
现如今,这位大妈一睁眼是为了钱,睡不着也是为了钱——养活一家四口的钱。她永远在为这个家做长远打算,永远不会让两孩子一夜之间生活质量遽然下降。她愁的是今年的存款能不能满足明后年的生活,她愁的是她的儿子即将上大学找工作需要大开支,她愁的是自己即将踏过四十岁这条分割线进入奔五的大妈行列,她愁的是她这副虚弱多汗又常喘的身子还能喝几年拼几年……毕竟,她老二才四岁,至少还有二十年需要她扶持。
她豁出去不要脸面地在外面混,这些年真不知自己说了或听了多少的肮脏话、违心话、粗鄙话、小人话……为了一单几万元的生意不要命地灌一整瓶红酒她干过,临近展会为了跑客户几天几夜不上床睡觉她有过,为了钓来大客户拐弯抹角、低声下气地送礼找门路塞红包她也干过。
同行互吹的称她为女虎将,看不起的笑她粗俗莽撞。
她才三十九岁,看起来跟五六十的大妈一模一样。有时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这位大妈,她会惊得前半夜失眠、后半夜抹泪。
这些年在酒桌上听得最恶心的两个字是成功,连同成功的一切替换词她统统恶心。大妈什么时候需要成功?成功两字,基本上可以用“笑话”替代——带成功的人名或企业名、带成功的新闻资讯、带成功的激励语——统统用“笑话”来替代,没毛病。
无法想象年轻单纯的马桂英曾经也炽烈地渴望过成功、奋斗、打拼、改变命运……为了所谓的成功她来到这里,为了所谓的成功她改头换面,为了所谓的成功她变成了她最瞧不起的大妈模样。
人到不惑之年,追求的成功又是什么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