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59中 枕地盖天悲从中来 撕心裂肺怒决离婚
当有人深深凝视你时,不管隔着多远,皆能感应得到。钟理走后,老汉钟能曾朝后面瞟了一眼,觉有人,回头时又空荡一片。
昨夜的腰伤今晨加重了,老迈的肉身加上一层僵硬一层沉重,连走路尚且不利索何况站着清扫几里长的街道呢——钟能今早扫地的速度明显不及往常。握着十来斤大扫帚的两只黑手,每每朝左扫一下,胳膊带动腰身扭一下,腰窝子那儿便抽痛一下。还好,疼痛压住了悲伤。老人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应付疼痛上。
疼痛可敌,无望的悲伤呢?
钟能常气自己,气自己窝囊没出息,气自己软弱没脾气,气自己无能也无用。钟能、钟能,有何能处?世上这么多人,拢共一看只有男人女人,细细琢磨有男人婆的女人、有女人样的男人,有既办大事又顾家的女人,有能屈能伸里外皆能成的男人……人之种种,岂是性别可以局限的。
钟能常气自己没骨气,不如马村长那般有能耐有性子,里里外外镇得住,像个正经八百的北方汉子受人敬重。反观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更像是个老婆子。钟能停脚哀叹顺顺气儿,而后继续提着大扫帚工作。
他也有过荣耀的受人敬重的时候,该是在村里,在钟理考上大学以后。九十年代初的大学学费贵得吓人,即便申请了助学贷款钟理的住宿费、课本费、生活费也如大山一般压得老人喘不过来气儿。那时候他为了孩子豁出去了,他在钟家湾的小卖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写着为了给娃儿凑学费,愿意给人犁地,一亩地十块钱……往事逼人,钟能掏出手巾擦了一把泪。
这该是自己这一辈子干得最最漂亮的一桩吧。
告示一出,在村里大半生默默无闻、被习惯忽视的他忽然间成了钟家湾的红人,街坊不好意思请他犁地,没少给他介绍其他村的活计。那两三年,每到开春或秋后,他常常扛着一把五六十斤的犁,牵着一头十来年的老黄牛,在黎明或黄昏时出现在村里或从别村回钟家湾的路上。人怜他不易,有时留顿饭,他也嘻哈得不客气,毕竟一顿饭在他眼里也是几毛钱的算计和生计。每当皱巴巴、有裂口或者卷成细卷的十块钱递到他手里时,那份成就和心酸几人能懂?
九十年代中,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正是靠着种地、打泥水工、给人犁地将一个省内排行前五的大学的大学生供了出来。此后二十年,钟家湾再没一个娃儿考的大学有自己儿子好的。
这该是自己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吧。
钟能驻足,揉了揉腰窝子,继续扫地。
人间大地清凉,城市还在暖睡,头上百鸟欢啼,试问为谁?
平凡又平庸的钟能,顾恋着平凡又平庸的生命。他不是英雄不是人杰,他一个清洁工再卑微,也无限眷恋着这物华天宝的世界,即便不能将之拥入在手,有生之年看一看楼群人群、赏一赏霓虹夜景、吹一吹芳香之风,也算不白活一场。何况他还有含饴弄孙之乐,还有劳作之乐,还有古稀之乐,还有眼耳鼻舌之乐,还有呼吸吞吐之乐……
钟能苦于无用,乐于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磨着磨着,说不定好日子会来。
包晓星一早不到六点起床,赶着去农批市场接儿子。在钟家铺子的不远处,六点半时她等到儿子出来了。莫名欢喜,每天早上一见儿子莫名欢喜。学成自己起床、自己洗漱、自己收拾好以后,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铺子,朝往常和妈妈汇合的角落奔去。灰黄的路灯下,包晓星接过儿子手里的书包及其水杯等,自己右手拎着拿着,腾出左手拉着儿子柔软温暖的小手出了市场。
照例,母子俩先去吃早餐。昨晚晓星早打算好了,今天时间充足她准备带孩子去吃他最爱的豆腐脑,那家豆腐脑稍远一点,一路上晓星拉着儿子走得飞快。进了早餐店以后,晓星安顿儿子在角落的空桌坐下,将一众东西放好后她急去点餐——咸汤豆腐脑、三个水煎包、小碗红豆粥、一个肉包子,均是儿子最爱吃的。吃早餐时母子俩最是默契,学成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的刚好晓星兜底,既省钱又让孩子吃得开心。
一样一样端来以后,晓星刚坐下,从自己的布兜里掏出一小饭盒的水煮鹌鹑蛋和一个猕猴桃,这是她前一晚为儿子提前备好的。学成低头吃豆腐脑的时候,晓星在边上给儿子剥蛋壳和果皮。
“多吃点!吃饱了学习有劲儿!”晓星笑着剥好一颗鹌鹑蛋放进学成面前的豆腐脑里。
学成一直低头吃饭,从出了铺子到现在,他似乎一直低着头。剥了三颗鹌鹑蛋,觉时间尚早,当妈的忍不住凝视儿子。目下,她最幸福的事情便是看儿子吃饭了。一路走来,光线昏暗、脚步匆忙,此刻包晓星一抬头谜一般地盯着——惊了。
“你右脸怎么了?怎么这么红!”包晓星快语高声问。
“嗯……不知道,睡觉睡的……”学成头也没抬,也没看妈妈,大口大口地假装吃得很嗨。
晓星觉察,放下手里的东西,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伸手扶起成成的下巴。只见小孩整个右脸通红肿胀,最可怖的是孩子的右眼眼白全成了血红,赫一看特别吓人,眼皮吧嗒吧嗒眨个不停,像是怕光发疼。
学成望着妈妈,左眼涌出泪,泪中满是无助、委屈、忧伤……
晓星心里一沉,牙关紧咬。她看不下去了,假装无事,继续剥鹌鹑蛋。每剥完一颗便将雪白的小蛋放进儿子洒满虾仁、香菜和辣椒油的豆腐脑里。北方的豆腐脑真是好吃,这么多年了,她最爱吃,儿子也最爱吃,可惜南方绝少。
摆在包晓星眼前的红豆粥里落下了几滴热泪。她努力使自己平静,努力用自己的平静感染儿子。可学成如小猫一般躲躲闪闪又克制不住地望着妈妈,那眼神叫人心碎。原本好好的一顿丰盛早餐,忽然间空气短缺,悄无声息,时断时停。
“赶紧吃!”包晓星一出口声音哽咽,她赶紧清了清嗓儿,将注意力转移到剥猕猴桃上。
隔了两分钟,学成懦懦地说:“吃饱了。”
晓星一看,桌上剩了好多——那是儿子留给她的。这一两年条件不好她省吃俭用,在她的推让之下,儿子也学会了推让,知道将最好的永远要留给妈妈或爷爷或姐姐一半。晓星哪里吃得下去,鼻头冷不防地掉了一串儿清澈的鼻涕。等孩子吃完水果擦完嘴,她收拾东西,付账以后拉着儿子出了早餐店。
原本母子俩手拉手飞奔的那条去学校的绿荫小路,今日走得异常缓慢。在前的晓星见儿子的右眼红得吓人,不管学成班主任此刻是否方便,她直接给班主任打电话请了个假,而后带着儿子去医院的急诊科,路上用微信向服装店老板曹斌请了半天假。
此刻,混账的钟理正在服装店门口等着她。
排队挂号、开单子缴费、等叫号拍片子……坐在候诊区的包晓星陪着儿子,从始至终默默无言。
时光如此难熬。
昧心自问,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让自己的儿子忍受这种折磨?不时静静抹泪的晓星好多次快绷不住了——觉自己撑不动了、觉她的天要塌了、觉自己活不下去了。
学成去拍片子的时候,包晓星一人躲在女厕所里,哭得抑制不住、无法无天,悲痛中她在小小的格子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三个耳光——狠狠地扇,几乎用尽了她的力气!那耳光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声惊人,那耳光声大得镇住了往来之人,那耳光扇得她右脸火辣辣的失去知觉。钟理用了多大的劲儿她也用多大的劲儿,可她脸上的痛每一分放在儿子身上就是十分。
她恨自己怪自己。
她到底该怎么做?为了他却害了他。说实话,这段婚姻于她而言已经破碎,为了儿女她一忍再忍。总觉得还有希望,总觉得一切还有救。她失眠时幻想着也许铺子丢给他以后会有转机、也许他现在喝酒没以前那么严重了、也许梅梅或时间会改变他……
她以为保持家庭的完整是给了儿子一个最好的童年,可是如今,让他童年变成阴影的正是她坚持的完整。她到底在干什么?
包晓星在厕所里悲得鬼哭狼嚎,哪管来来往往的人听着、惊着。
明知这么多年钟理暴躁常常动手,自己为何无动于衷?是因为她觉得轻轻地打可以被容忍吗?是因为她觉得无来由的暴力只要不伤得重都可以被容忍的吗?是因为她觉得学成所受的打她认为可被容忍吗?为何今天,她看到儿子肿大的脸蛋、血红的眼睛和异常扑闪的眼皮忽然歇斯底里?是因为她觉得钟理这一次的暴行超出了她的底线吗?
为何一个八岁孩子所受的伤害,要以她——一个成年人——所谓的承受力为准呢?
一切家庭暴力在终止之前,施暴者之外的其他家长均算作帮凶——难以宽恕的帮凶。
为何她这么多年一直容忍自己的骨肉被无来由地痛打?是因为她小时候也常被父母打吗?可学成所承受的与她所承受的完全不一样——性质截然不同。她看不出暴力受害和棍棒教育的区别吗?怕是她不愿意看出来吧。
包晓星恨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学成的今天,她作为亲生母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