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过,我们也放假,但不是中秋节这几天,是节后调休。”致远解释。
“还不是不放嘛!”老马咬准事实。
“现在这城里人一家三口过春节且过不齐全,更别说中秋了!你以为这是咱乡里屯里?端午节了你那些晚辈挨个给你送礼,到了中秋你又收一轮礼,到了过年再收一轮!你自己一个没落地给你那些长辈送礼过节跑了一辈子,是不是还想着到你这辈了也好好做一回长辈?”桂英说完,吁了一声。
“谁是为他们那点儿礼呀!在中国逢年过节走亲戚——这是大事!仅次于生老病死的大事!我这会子要在马家屯,到中秋了我能不去你小爷家?你叔家女儿、你姑家娃儿他们中秋敢不到我这里来?”老马说完,白了桂英一眼。
“这正是我不爱回去的原因!我那年回去兴才哥他妻妹结婚通知我去——谁呀?见过吗?什么犄角旮旯、旁门左道的人都算作亲戚!我就问一问,我堂嫂的妹子结婚到底关我什么事!最讨厌这些农村陋习!”桂英说得吹鼻子瞪眼儿。
“那在外面打工的怎么回来呢?”仔仔不解。
“远的就免了,近的得回来!”老马答完仔仔,转头指着桂英说:“你别说你不去,搁村里,兴才他妻妹结婚,你就得去!”
“我就搁村里——我也不去!我看谁能把我咋样!”显然,父女俩杠上了。
“你不去可以,以后你有啥事,你看你兴才哥咋对你!”老马冷中带蔑。
“要为这种事少了一门亲戚,我得多高兴呀!恨不得跑到门前放烟、点炮仗去!”
老马冷哼一声,没有还嘴。
桂英趁势说道:“我过我的小日子跟其他人有几毛钱的关系?以后我姑家、我姨家、我舅家的亲戚,能走动走动走不了断了干净!往后兴才、兴波、兴成这些,除非死了人的大白事,其他事儿我远程行个门户足够啦!别拿你那些榆木疙瘩的道理给我洗脑!也别再说什么早年的事儿、古时候的规矩,你要坚持你那些陈规陋习可以,别拉我们下水!”
父女两你一回合我一回合地使着劲拌嘴,边上的父子两时不时默默地相对一笑。
城里人这么稀松平常地过年过节,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晚上睡了老马嗤之以鼻。村里人到了端午、中秋这两大节,春忙秋忙再着急,也要停下一天跑亲戚的,春节更不用提了——腊八喝腊八粥,小年后开始打扫、清洗、采购、蒸馒头、炸麻、卤肉、包饺子……年前一气呵成忙个十来天,到了年后吃穿不愁只剩下走亲拜年。初一村里族亲拜,初二媳妇回娘家,初三侄子侄女拜叔伯,初四外甥甥女拜姨舅……可恨数千年的传统,被城市打破了。
令老头更加生气的是,致远那么个后勤工作,竟然中秋也不过。他好不容易走出第一步,没想到找着的工作一言难尽——要工资没工资、要福利没福利、要体面没体面,连法定节日也被克扣。作为老丈人,如何能平心静气?
谁家嫁姑娘不想嫁个好样的姑爷?品行端正是其一,一心一意是其二,踏实进取是其三,吃苦耐劳是其四,至于相貌、经济条件、家庭背景什么的皆可放一放。致远乍眼一看十分完美,可细细琢磨,一个不养家的完美姑爷谁乐意要?
别说他姑爷的身份,单说说他为人夫、为人父这两样,老马作为长辈真是难以评判。致远基于专业优势懂得教育儿女、他对人做事始终耐心大度、他不怕吃苦在家里甘心奉献……可老马对当家人的角色是有执念的,这执念与何致远大相径庭。
首先,当家人必须得是男性,是一家之主;其次,当家人要刚强、隐忍且坚毅,即便家里的屋顶被人掀翻了他亦能安然地继续过日子;再者,当家人得是粗狂的、不拘小节的,那些葱头蒜脑的事儿归婆娘家;最后,当家人遇到困境敢于豁得出去。真不敢一条一条地对照,老马怕他对这个女婿的失望盖过他的理智。
自己的女儿并非什么公主、千金,老村长的要求也不高,不能全部达到没关系,总得有几点是可以说服人的。反观致远,总是太过顾虑,顾虑得忘了往前走、怎么走。
他那么聪明智慧的一个人,咋不懂未雨绸缪呢。如今靠着女人养家,无异乎临渴掘井。将个弱女子掀出去解决一家四口的燃眉之急,难怪她贪财,难怪她饮酒。里外听妇言,岂是大丈夫?
儿时先生教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且算了——没几人实现得了,可为人一世总得对有些事情上上心、总得为一样东西拼个半条命,这才不枉白活一场。治国平天下帽子太大凡人戴不住,论一论修身齐家这两样,对一个男人来说不算过分。老马见过做得好的,且还不少,即便他们是务农的也是值得敬重的。老马不觉自己这一辈子在修身齐家上做得有多么成功,可自我反省时并不认为自己是失败的。
他夫妻俩一个郁一个怒,这日子看似和和气气没故障,实则漏洞多着呢。致远性子内而软,家务即便过劳也不吭声;桂英性子外而强,跑业务即便挫败了也不服软。父不慈而子不孝,夫不义而妇不顺,人说上行下效、强行弱效,如此两口子过一辈子也许无妨,可仔仔和漾漾呢?现在看起来没毛病,将来各自成家了不知道两孩子身上会不会残留他们父母一辈的问题。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满,即便不言语不表态,无论情商智商高低多少,另一个人是有感知的。不同的情绪像不同的味道一样在空中飘散,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被相关的鼻子嗅到了。向来自视甚高、实际上也确实令人起敬的岳父一定对自己的工作瞧不上吧,恐怕自己也瞧不上这份工作,只是个过渡罢了,却过渡得很尴尬。干了一天活的致远早累了,十点多父女两拌嘴的时候他频频打哈欠,此刻过了午夜十二点他却没了睡意——也许是因为腰部又酸又胀,也许是因为重活干多了手指不受控地发抖,也许是因为头有些微微的晕……如此在床上煎熬了一个半小时后,还是睡不着。
致远光着脚下了床出了房,来餐厅喝水,顺便抽烟。不知那包烟还有几根,他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幸好找到了,再找来老丈人的打火机,一根烟总算点着了。夹烟、吞吐的姿势还不那么熟练,可用烟雾来模糊自己的感知却令他着迷、放松。精神不焦虑了,身体却难熬——人总得忍受一样吧。累得不必思考,却被累所累。生命是如此顽皮,想方设法地捉弄人。
不知道丈人和仔仔他二舅在地里干的是多重的活?肯定不轻松,要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千方百计地逃离土地。老丈人在地里干了一辈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致远想不通,只知自己干了几天的体力活就有点沉不住气了。那些书里教他的大道理恐怕没一句能减轻他面对体力活时的厌恶和排斥。
依然坚守在土地上的人是辛苦的,也是幸福的。不必思考的人生是美满的。
致远忽地想起了老丈人在葱地里守护大葱的故事。那几亩大葱牵制着一家几口的生活还有一位老人的临终药钱,老头不得不扛着冻、咬着牙去保护。而自己呢,之所以干了几天活想着要放弃,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替他撑着天。辛苦了,英英。致远抖了抖烟灰,内心假设:如果是漾漾和仔仔没钱上学没钱吃饭,如果在湖南的老母亲孤苦一人躺在床上忍受病痛,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也会像老丈人那般拼着命去护大葱——那是因为他没有选择了。
没有选择的人生是悲凉的也是炽热的。可惜没有那般致命的情境压迫自己,于是他像无目的的麋鹿一般,在青草嫩绿又广袤的高原上,独自一个流浪。
歧路太多的人生,往往走不长远。
致远心下莫名地为自己担忧。没有目的地的箭头,射在哪里都是错。没有方向地驾驶,比原地不动还让人疲惫。
在新生集体表演、夜晚拉歌等活动以后,二十多天的军训在上周六拉下了帷幕。累到极点的钟雪梅周末一天没有吃饭从早上睡到晚上、从晚上睡到早上。周一抱着课本正式开启她的大学课程,晚上休息时忽地想起妈妈的生日要到了,女大学生赶快挑着夜灯给她妈挑生日礼物,另外还不忘给爷爷和弟弟每人买了身结实耐穿的衣服。
周二上午十点多,桂英在办公室里无聊,忽然打开了闺蜜三人的微信群,在里面喊话:“亲们,你们中秋节怎么过?”
许久后晓棠回道:“我一个人还能怎么过!”
“你哪是一个人,不是有对象了吗?中秋拉来让我们瞧瞧!”桂英隔着屏幕取笑晓棠。
“他出差了!所以,我一个人还能怎么过!”
“跟我们一块呗!”
“就等姐这句话!”
“你姐放假吗?”
“中秋节那天不放,后面放两个半天,然后后期可以调休一天。”
“哦,晓得了!那梅梅她爷爷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好久没去铺子里了!”屏幕那头的晓棠想起上一次见钟叔,还是撒谎说她姐离婚的时候,虽后来跟她姐坦白了也知误会解除了,可晓棠还是不愿再去铺子里了。
“我怕今年中秋凑不齐人呐!你致远哥中秋不放假,然后你姐和钟叔可能都不在,你说咱这节怎么过?”桂英发愁。
“哎……反正你组织吧,只要你组织,我就提着月饼过来凑数!你要是不方便,我就等我姐放假了拉着学成三人一起过!”
“好,明白了。”
两人道完别,各忙各的。
周二一家店新开业,门口的垃圾特别多,正好是钟能负责的街道,他恐工作忙不完没时间去接孩子,只能给晓星打电话了。学成在学校等了一个多小时候,终于等来了妈妈,母子两吃完饭,晓星送儿子回农批市场。知道这个时候钟理在看店,所以她坚决不进铺子,连农批市场的大门也不想进。
“成成,妈晚上要上班,你自己回去吧!”农批市场大门口,晓星蹲在儿子面前给他整理衣服。
“嗯。”学成点点头。
“回去好好做作业,少看手机!”
“嗯。”学成面无表情地又哼了一声。
“那个……今晚你就睡铺子里吧,明天早上妈来接你!”
“嗯。”
晓星面对儿子的默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说了句“回去吧”,学成便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进市场里了。望着儿子的背影,晓星咬着嘴唇,心绪复杂。她连送儿子回家也左右顾虑——顾虑相熟的人撞着她问东问西,顾虑她看到钟理不知如何面对,顾虑舍不得这里的她又萌生重回铺子的念头。
她还在沉迷过去,她还念着钟理的好,她对这段婚姻还抱有希望,要不然她为何连送儿子回家也鬼鬼祟祟的?她的意愿和她的现状夹击着她,包晓星怕自己失去理智,匆匆回头离开了。
她所渴望的不过是安宁和踏实,她怀念以前在农村的恬静日子,她对生活和生命抱着低入尘埃里的一丝指望,可笑连这一丝指望他也给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了。晓星一路上疾步快走,怕的是有熟人看见她湿润发红的两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