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听了,忍不住哼笑一声。
了解完情况的交警合住了手里的笔,转身站在两人中间,开口说:“行了,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我这边备案了、也拍照了。既然车没损失、人没受伤,那就简单处理吧。先说说你——”交警指着高胖小伙说:“你没有过错,但是你确实态度太急太躁,遇到碰瓷这种事儿还是要讲究方法和态度的。”
“是是是。”
然后交警转头冲着老马开口:“再说说这位大爷,您主持正义没有错,但这桩事与你无关,您热心作证人我们警方会大力肯定,但你强硬掺和进来扰乱了事件的双方,致使本来有错的当事人趁机溜了,这一点我要批评你了。再有,现在碰瓷的以老年人居多,很多老年人故意倒在车前方,想和他讲道理基本不可能。你要考虑到年轻人大喊呵斥也是有他的目的所在。”
“是是是!”老马频频点头。
“鉴于您没经历过类似情况,非故意造成现在的结果,我也不处罚您了,不过建议您跟这位年轻人道个歉。”
“对对对……”老马低头听完,正准备抬头跟小伙子道歉。
谁知高胖小伙见老马从头到尾十分配合,也知自己方才的态度的确粗暴鲁莽,于是知趣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算了!大爷也是好心!”
交警见两人均僵着不好意思,接着说:“至于你们说的那个驼背的、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的老头,你们放心,我回去会调监控的。这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了,我同事先前也接到过相似的案子。呃……那就这样了,你们两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没没……”高胖小伙和老马均摇了摇头。
“那好,现在是红灯正好小车通行,散了吧!”说完交警收了本子,戴上了帽子,重新骑上了摩托车,呼啸而去。
老马愧疚不已,赶忙回到站台给高胖小伙的车让路。高胖小伙摇了摇头,自己也上了车,临走不忘在车窗里和老马挥手致意。
“对不住啊小伙儿!”老马望着缓缓启动的宝马车喊了一句。
小伙子挥挥手,一场乌龙就此消解。
站了许久早两脚僵硬的老马,一瘸一拐地过了街,到了小区里累得无力吃饭,一回家先躺下去让两脚放松。
昨晚严重失眠的桂英今天到了办公室无精打采,下午要帮着一个业务员去龙岗那边争取他的大客户,上午还要准备一场展会业务内部的会议。可是,要说什么呢?怎么开呢?不想开会的马经理愁容满面。
展会业务部最近的确有点涣散,这种涣散根本不是因为管理,而是因为业务。每个人手里的业务多多少少均流失了些,个人收入更是铁定地少了几成,员工士气低落在所难免。马经理本想降低昨天那场会议对员工的消极影响,并想好好鼓励鼓励那些新来的业务员,可自己此刻灰心丧气的,怎么鼓励别人呢?假装的激情感染不了任何人。
桂英一边翻手机一边叹气,忽然间想起了王福逸,冷不防地拨通了号码打了过去,没想到王福逸没几秒钟就接通了。桂英也不拐弯,直接将近来的问题向福逸倾诉了一遍,谁想那头的王福逸哈哈大笑,全不认同她的担忧,一副顺势而为的口吻,一口气讲了好些安科展初办时的旧历史、困难事,引得桂英豁然开朗、底气十足。
无话不谈的客户有很多,相熟的朋友、同事更不少,闺蜜也有、亲戚也有、贴心人亦有,可工作上每每遇到问题,桂英还真不知道该求助于谁。有些人可以聊但是他们不懂,有些人特别懂但是不能聊,沸腾的手机里、热闹的朋友圈,到了事跟前,竟如此清凉寂静。往常来往热烈的,在困难时竟屏蔽不见;往常冷落屏蔽的,在困难时竟一个顶三。人性是复杂的,自己也是复杂的,桂英挂了电话,关闭了消极情绪,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昂首挺胸地组织业务员们去小会议室里开会。
在马家屯上,什么魑魅魍魉、山鬼树妖没见过,当了二十年的村长真这么迷糊吗?从头到尾,老马果真丝毫没怀疑过那驼老头吗?非也。
许是善良捣乱了他的理智,许是同为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所生出的同情淹没了他的洞察力。不是老马老了糊涂了,而是他一直期望真正的真相与自己的恐惧不一样,期望那看上去比自己还老还弱的驼老头真的是软弱无力急需有人搀扶和帮助,他期望他是善的、真的。
此时此刻,坐在摇椅上抱着水烟袋的老马失望至极。一辈子不停地从被骗中吸取经验,自以为在村里无人敢欺了,谁想一进城屡屡被骗——骗他掏钱的冒牌驴友、骗他赌棋的一伙坏蛋、骗他讹人的驼老头……人性中的善良是珍贵的,可善良常常会成为一个人最大的软肋。无脑跟风的蠢笨不可怕,坑人害人的聪明才可怖。聪明是能救世,聪明也能害人。
屯里以前修轮胎的狗娃他女子前年去大城市里面试,面试的职位是会计,面试的地点却在高级会所里,得亏她女子胆小和朋友一块去的,倘若是一个人那可真是不堪设想。江娃他儿子是大学生,毕业后没工作经验,一个人去西安找工作,最后陷进了传销组织,倒腾了好几年才出来,出来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脑子早不正常了。文竹他孙子也是大学生,听说在南方哪个城市里做it,一个月一两万呢,结果因为没谈过恋爱被一个小姑娘骗婚骗财,弄得五六年白干了还欠了五六万。桂英前两天还说很多诈骗团伙刚开始只是冒着开发票、贷款或卖房子的名义在行骗,一等人上钩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中国的大城市有太多太多的骗局,人们不得不为了保护自己层层包裹。想来被骗的人,多半是善良的,或着是村里来的。琢磨刚才那小伙子大骂倒霉鬼、惹事精一般的态度,老马理解了——悲凉地理解了。如果那驼老头碰瓷的事儿换在桂英身上,也许桂英的处理方式跟高胖小伙一样,女婿致远的处理方式肯定跟桂英不一样,但能否一分钱不掏地彻底摆平,那就很难说了。善与恶、智慧与愚笨有时候很难界定。
最强大的往往是最邪恶且最残暴的,最富有多藏的往往是最不计手段的,在动物身上这一点很容易得到证明。当社会的发展单一到人们无暇无心关注善良与邪恶、真实与虚假、高尚与卑劣、公正与否、堕落与否……那人跟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呢。人性到底遭遇了什么,使得善与恶、高尚与卑劣、真实与虚假统统包裹着厚重的、响亮的、迷人的外壳。
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有多少人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社会的伟大在于这两者的完美匹配。而当代的现实是人们生活得过于紧迫、过分压抑,以至于对任何political events、社会潮***神信仰、文化运动、民俗活动皆提不起兴趣。多少人活得像桂英一样——不要谈什么理想,赚钱就是理想;又有多少人活得像包晓星一样,日子过得去能如实地说出口已然不错了。人们除了夜以继日地挣钱消费、消费挣钱没有其它可以寄托生命的事情了,人清一色地变得趣味寡淡、言行一致、高度同化。
农村人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老马看城里人,总觉得他们普遍地愚钝、没趣儿,或者说活得狭隘、不幸。一个社会集体缺失趣味,处处弥漫着欲望与劳苦,年复一年步调一致观念同化。畸形地为房而生、单一地为钱而活、激进地全社会透支,这种看似凶猛强大的社会运行方式,会摧毁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甚至一个民族。
很多时候,对立的两方像是一条线上的左右两端一般,任何一端走到尽头,离它最近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好比极端的harmony正是不和谐一样。人们以为这条线的两头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实际上任何的极端无形中汇合于一处。死的极端不是死而是生,生的极端不是生而是死。老马回忆小时候先生讲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说的就是这个吧。
乡里人的生活是落后的,也是农神护佑的、天人合一的、绚烂多彩的。想一想在满是香的果园里锄一锄草,在幼果累累的树下点些青椒、豆角、绿豆、脆瓜,在烈日当头的荫凉树下采摘桃李、卸下繁重、背回丰硕,在一溜一溜规整的田地里掀起一番浓绿挖出几大草篓的红苕、生、大萝卜,或者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洒下一溜一溜的油菜籽、小麦粒儿等待冬天过后大地上滚起一道道的麦浪、画出一方方的金黄……
忙时一样地忙,闲时却有不一样的闲。在屋里扫一扫尘埃、在前院逗一逗狗、在后院唯一喂猪。心情好了去莺歌谷找些树苗子栽在屋前或巷口,到南头坡上砍几捆酸枣枝修一修草篓、补一补鸡窝,寻些水泥、砖块或油漆重新捣鼓下厕所、猪圈和坛。或者偶尔修剪下楼上的树杈、前院的月季,偶尔给狗剪一剪指甲、剃一剃毛;偶尔逛一逛集会、骑着摩托车跑个七八里看一看隔壁镇请的戏班子……
初春时扫一扫满地的泡桐、柿子和洋槐,酷暑时和左邻右舍的下下棋、唱唱戏、斗斗嘴,秋雨中看一看电视、烤一烤炉子、烫一烫冷茶,冬月里晒一晒太阳、晾一晾被子、打一打古牌……不知什么时候,西凤酒到了手里进了肚里,空腹喝酒的老马那一腔失望还没来得及释放出去,屋子里放起了鼾声。
下午三点,电话响了,是桂英打来的,说是取快递的。半醉半醒的老马喝了三大杯水,清醒了几分,然后晃晃荡荡地去取快递。
到了快递摊一看,好家伙几大箱子的东西,两个手哪里搬得完!老马见搬不完也不搬了,跟快递员商量了他先回家去取买菜的拉包车,途径楼底下的河南面馆,腹内咕咕作响的老头忍不住呼噜噜吃了一碗面,这才有精神了也有手劲了。收完快递来不及拆箱子,戴了帽子抓起漾漾的小伞,兴高采烈地奔幼儿园接孩子去了。
晚上八点半,桂英回来了,一拆快递见全是二哥邮来的东西——新鲜的硬柿子、两小箱冬枣、一大袋黄菜、一小包干地软、一小包晒干的野菜还有老头爱吃的拐枣、自己爱吃的野酸枣和几斤刚晒干的纸皮核桃。桂英瞧着这些东西不全是自家的,好奇的她拨通了二哥兴盛的电话。
“喂?哥!睡了没?”见电话秒通,桂英灿烂地笑了。
“没呢,东西收到了没?”
“到了到了!好多呀!你哪来的拐枣?还有酸枣、野菜啥的?哪来的呀?”
“哦,两箱冬枣是村里的成功送给大的——说是谢谢大年初替他两口和解还把脚给崴伤了,黄菜和地软是二婶带的,那拐枣是兴成他丈人送给三婶的,三婶分了点给大寄过来了!剩下的是咱自己的。”
“哦,那野菜、酸枣是你弄的?”桂英见那两样是自己爱吃的,喜滋滋地专程问。
“去地里……顺手给你弄的。酸枣给娃娃们吃,前天下午我去莺歌谷打的,水甜水甜的、嫩着呢!”老大不小的马兴盛羞涩地炫耀,黝黑的脸上现出憨憨的幸福。
“嗯,我刚才来不及洗吃了一大把——超好吃——还是小时候的味儿。最近果园里忙不?”桂英抱着电话笑着问二哥家里的事情。
“这几天不忙,过两天预报说要下秋雨,能缓歇两天。”
“诶!那你不忙来深圳呗,跟大一块待几天,我带你在深圳转一转玩一玩,在这边把中秋和国庆过完怎么样……”桂英忽然来了这个想法,顿时眉飞色舞,一开口叭叭叭地说了八九分钟。
那手舞足蹈、兴致勃勃的样子太显眼了,恐怕不只是请二哥来深圳玩一趟这么简单。精明的马桂英当然打着她的小算盘,一来着实是请二哥好好玩一场,二来盘算着国庆后二哥走了顺带将老头光明正大地接走。此举真是一箭双雕,桂英激动地不等二哥那头回复,自个举着电话说得飞上了天。
兴盛不忍心打断妹妹的盛情,可听了许久,什么旅游啊、看海啊、坐飞机啊……不像是自己的生活,距离马家屯太遥远了。他趁着妹子咽唾沫的功夫赶紧插嘴:“英英,呃……哥就不去深圳了,家里还有很多活呢!我要走了猪咋办?狗咋办?鸡咋办?果子是卸完了,地里还有很多杂活儿呢!”
“让二婶三婶两家帮忙务弄几天有啥的!你一开口我不相信我兴才哥和兴波、兴成他们几个不帮忙?实在不行我给他几个媳妇打电话!”桂英彷如被泼了一盆凉水。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我要说我走了,就算我不开口他几个也会帮的。关键是……关键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沙发上和四条狗一块看电视的马兴盛,忽地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撒谎也不会,搪塞也不熟,卡在那儿绊住了。
桂英见二哥不说话了,平静地劝说:“哥你考虑考虑吧!你从来没出过咱县城,现在有条件了,你出来看看呗!”
“我一进城就头晕!人一多就头晕眼——这你不是不知道啊!哥老早就这样!大哥前段儿回来打电话还要带我去城里吃好饭呢,那个车接车送的我都没去!我在地里过惯了慢慢悠悠的日子,到了城里见那人跑来跑去、车飞来飞去的——哥受不了!”
“那我接你去,全程我陪着你!”失落的桂英挺直腰板皱紧眉头。
兴盛见妹子如此说,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顿了顿说出了大实话:“我不愿意出去!哥就爱待在屋里,一天去地里干活,回来做饭喂猪,几十年——惯了!”
桂英听到这里,鼻子酸了,声音哑了。停了几秒,她哈哈假笑地开口:“你看你,不一分钱出来玩还不乐意!你看大哥一天天全国跑,再说大老了老了还跑到深圳来指挥我的生活!你呢?每回叫你出来你都不出来……哈哈哈……”桂英笑着抹泪。
“呵呵……”安静的大客厅里,兴盛也呵呵笑了。知妹妹永远舍不得挂电话的兴盛,总是主动提出挂电话:“行了,说着说着可没啥说了,没啥话就挂了!不早了,你娃娃们要睡觉咧!”
“嗯嗯!”桂英等二哥那边挂了,自己也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