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半,老钱总一到公司便吩咐准备会议室要召开业务会议。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业务会议,除了业务员公司的中高层全出席了。待各部门人员到齐以后,老钱总按照老习惯先是讲了一番安科展的过去历史和最高荣耀,半个小时后才过渡到正题上来。关于目下业务的真实状态,老钱总蜻蜓点水般点了几句,随后打开大屏幕搬出ppt,将他早定好的促展办法放了出来,让儿子——公司总裁joden跟大家讲。
底下的人瞪大眼睛一条一条看,马桂英心里纳闷,这不就是促销嘛!十个展位以下的展位单价不变,十个展位以上的一个展位收一万元,二十个展位以上的一个展位收九千,三十个展位以上的单个展位收八千……以此类推,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全是一个价。小客户没任何优惠,全便宜了中型企业、大型客户,定的越多越优惠!马经理再一盘算,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单个展位六千元——这不是十五年前的价格吗?桂英以前看过历年展会的展位单价,六千元该是两千年初的价格。老钱总一直说展位单价是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指标,难不成现在的经济倒退了十几年?
听说安科展办展之处,不遗余力地为撑场面降低价格,业内传言不赚钱的事儿曾干了很多。待到后来场面起来了有权威了,展位单价十来年一直没变过,甚至七八年间年年破高。有一年展会单价炒到了两万元,还是展会外的空地儿!听王福逸说那时候展位年年定得满满当当,展会外空地上画的格子凑起来也有几百个展位!这样的光景马经理只在二零一五年见过一次,外围展位那年也就七八十个而已!自二零一六年以后安科展再也没出现过正厅外撑起帐篷当展位的繁华事儿了!
ppt写得里胡哨,找的图片高深又幽默,写得文字气派又文雅,可本质内容干瘪至极。老钱总能把展位单价放到这么低,除了引诱大公司参与,再就是为了展会的权威和体面了。没有大企业、参展企业少,任是哪家的展会、办了多少年、曾经多风光,也是垮的前兆。
当然这不是安科展的问题,各行的巨无霸动不动裁员几千的消息、行业内大公司时不时低调裁员的消息、曾偶然风光或出名的小公司倒闭的消息近来不绝于耳,这一切直指一个问题:市场在萧条。没生意没钱赚,公司哪有闲工夫去参展。
展位越多单价越低,业务员的提成自然也越低。此刻小钱总在上面公布的业务员分成的点更是复杂难算,任joden讲得如何意气风发,什么攻克难关、共度危机、再创辉煌、逆势而行、保七争八……底下的业务员没一个脸上带笑的。桂英心里一琢磨,谈到一家定展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大客户,业务员到手的提成只有七个点,比前几年的一半还少。
作为表率坐在下面的马经理自是听得认真,可心里的算盘不知道算了多少账了。自己少赚了多少暂且不说,只暗暗顾虑这办法一实施,不知有多少业务员会愤慨离职。任东西再堂皇、任价格再实惠,没有卖的人也是闲扯淡。会议最后,老钱总提出的公司各大高层辅助业务员去企业商洽定展的策略,还算是实惠有用的。高层谈生意,永远比底层业务员要顺利。
午休后,老马想起漾漾一直闹腾着要机关枪机关枪,早为她盘算好了。老头准备用铁丝给她弯一个弹弓再做一个手枪,不了几块钱还能让孩子玩得尽兴。弹弓好做,老马将自己的记忆往后倒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了一款适合漾漾的弹弓模子,于是照着漾漾手的大小,用钳子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做好了。他自己用黄豆对着墙上试了几下,很有弹力!老人家捧着掌心大的弹弓自鸣得意、如孩子一般兴高采烈地玩了一会。
手枪可不好做。老马有些为难,在仔仔的草稿纸上画了又画,最后用铁丝和硬纸做出个不会出子儿的空壳手枪来。为了让漾漾喜欢,他还把裹着硬白纸的手枪外壳用漾漾的水彩笔染成了粉红色。
就这么两个玩意儿,老马忙活了好半晌。完事了又到接漾漾放学的时间了,老头儿擦了擦汗,拎着礼物去了幼儿园。
这一天钟能下班早一点儿,他跟桂英、致远打了电话,老人家不想给人家添麻烦,自己将学成接回去了。这头老马接到漾漾以后,从厨房装豆角的塑料袋里掏出他得意又粗狂的礼物来。漾漾一看又蹦又跳好个惊奇,从没见过如此原始奔放的玩具,四岁小儿简直视为天物!得知如何操作弹弓以后,一路上右手握着弹弓左手从爷爷兜里不停地掏绿豆,对着路上的草草、砖缝虫子打个不停,玩得好不快活!口里再也不提机关枪、机关枪、机关枪了。
晚上,晓星又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之前斜对门的冯大妈发来的。前年冯大妈离开农批市场以后跟着儿子生活,他儿子在市场附近开了一家很大的品牌服装折扣店,店里目下正缺个会结账算账的收银员。冯大妈问了问晓星的意思,晓星一打听工资是四千五,还另有微薄的奖金,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不作考虑欣然答应了。
为什么包晓星答应得如此痛快?
这几天以来,她不停地托人问、发简历,适合她的工作很少很少,不过五指。倒不是她吃不了苦不愿意学,只是早上要送孩子上班的地方不能太远、每月要还利息工资不能太低——只这两个条件卡得她焦躁无比、没有法子。那个麻辣烫那家她了解,老板为人实在;这个冯大妈这儿她也了解,都是爽快人,她便痛快答应了!
白班一月四千五、晚班一月四千五,这下来九千元,比桂英那个六千多了很多,何况桂英介绍的那个上班的地方很远——一来回路上的时间也是钱!如此敲定了,晓星又打过电话两边重新确定,并回绝了桂英,这才把自己的工作的事儿定了下来。麻辣烫那家后天上班,服装店这家下周一上班。要不是这一身的伤难看,晓星怕不是今天都去上班赚钱了。只要能让她脱离目下状态的去处,她求之不得。
工作定了,心也定了。昨晚一夜没睡,此刻包晓星困得流泪。四十岁重新进入人才市场,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人在市场上的价值有多卑微。没有什么比招聘网站上的低工资和高条件更让人心灰意冷、否定自我的了。不只是最近,其实晓星老早萌生了找工作的念头,只是她能做什么——这个问题她一直不敢面对。
自己定义自己和别人定义自己之间,永远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人才市场将人作为市场上的一种极其普通的资源去交换、谈价,晓星有些接受不了。许是她脱离社会太久了,许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触碰过最真实的社会。这些年躲在铺子里的生活,局促的环境给了她不少的安逸和安全,她该是知足的。接下来只有不间断地忙碌才能让自己忘掉前半生的安逸和安全,只有忙碌才能给她新的安全感。错误的安全感终归是错误的。
她和钟理是农村出身,农村人特有的节俭、能吃苦、自给自足、知足常乐成就了他们,可毁掉他们的也是农村人特有的天性——没有文化所以天生头顶天板、没有反思能力所以思想一辈子原地踏步、面对大势旁观从众没有自我意识反过来还最怕人言籍籍……
因为她的逃避,这个家的恶果早就生出来了:老人钟能六十六岁还在为儿孙无私献身,八岁的学成自小麻木冷漠不会哭不会叫,十七岁的雪梅总是心比天高用力过猛,作为母亲、儿媳她自足自满忽视问题,作为当家男人钟理天天喝酒麻痹自己且从来不懂感恩!
包晓星不是没有发现问题。在过去的三四年里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努力调整、可以脱离原状、可以不让恶果持续放大,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外婆面对她地主外公的吝啬小气、贪婪好色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她母亲面对她父亲的暴力、懒惰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她大姑妈面对她大姑父的软弱无能、自私自利一辈子也是什么都没做……这么多年她面对这般的钟理,同样是无动于衷。
一种模式不能持久,该早早终止,而不是在一边堕落一边迷恋,一边否定一边缅怀。今日的苦果她早该料想到的,今日的伤她也该感谢钟理——给得彻底、打得残忍。只有这一伤,她才彻底地断了再回铺子的执念,开始对重复过去安逸的麻痹有了痛的知觉,并燃起了恢复正面积极状态的希望之火。
那间铺子——那间珍藏着她前半生的铺子,她不会再进去了。包晓星躺在床上如是重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