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了,孩子也变了,他们的言行、心性属于这个时代;他们的喜乐与消遣、竞争与努力皆顺应这个时代。回想桂英小的时候,那时孩子们放了学大多在麦场上玩。五六岁的一拨——拍画片、玩泥人、看动画片;八九岁的一拨——学骑自行车、下沟放羊、打扑克牌;十来岁的一拨——逮蝎子、玩垒球、打雪仗……男孩子们一拨,摔炮、斗鸡、踢球、滚铁环,女孩子们一拨,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马记得清楚,那时兴才滚铁环滚得最好,南头几个巷子里几乎没有敌手,一口气可以滚几十分钟不倒。印象里隔壁的巧儿她哥打弹球打得最溜了,听说那孩子赢了一抽屉的五彩弹球,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个锁锁着,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即便这样还是防不住他弟弟。兴波的弹弓做得最牛气,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问他讨一个好弹弓,好弹弓加上好手艺,一打一个准儿,不了多少功夫打个七八只,三五个人在麦场上搭砖、和泥、烧火,围成圈吃叫麻雀。
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兴华最会用凤仙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会弄到皮肤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红,吃饭时两手不敢上桌面。兴华家隔壁的慧慧家后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种子成熟后,好多男娃去她家捡种子,紫茉莉的种子落地以后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枪的子弹比原装的还好用。桂英她同学——红红特别会编环,南瓜蔓、狗尾草、红薯叶,在地里放羊时随手拈来,又结实又好看,挂在家里很稀罕。英英她三婶也会编,只不过她只用狗尾草或麦秆来编,手链、环、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乡村的小孩子与天地博弈、与万物玩乐;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动的小伙伴和流动的培训班。乡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红、夏绿、秋硕、冬白,一年又一年,过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楼群连着楼群,人影攒着人影,年复一年,过的是惶惶无分别、碌碌无四季的生活。
乡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几平米的小客厅;乡村的孩子有打麦场,城市的孩子只有商业广场;乡村的孩子自己家里栽着各种大树、果树,城市的孩子对树哪有什么特殊情感?说到底,老天还是公平的。
春来采野菜、夏日寻荫林、深秋觅酸枣、冬日起雪仗,这样的童年似乎还在昨天。选武器是苍耳刺、吹喇叭用泡桐、戴耳坠折红薯蔓、洗头发泡芝麻叶、打口哨用榆钱树皮、吃零食选洋槐……水漫蚂蚁洞、飞石打鸟巢、义勇捅蜂窝、裸游捉螃蟹……这是属于乡村孩子的潇洒童年。
乡村的孩子一出门是山坡、沟谷、农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门是街道、广场、地铁;乡村的孩子很多时间是在芝麻地、红薯地、小麦地里度过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里只有学校、培训班、球场、商场可去;乡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昆虫家畜、庄稼蔬果、山河沟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么?无非工业制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触工业制品,一开窍被熏染的是工业文明,他们是工业时代的新主人,他们符合并胜任所有工业时代的需求和使命,为了在工业时代更好地生存,他们的性格与工业时代的特质也是吻合的。工业时代的核心特质是什么?城市化、细分化、同质化、智能化、资本化……还有,追逐高效和竞争。
老马心下惋惜,时代的导向变了。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变了,乡村岂能不变?一切格局的底层或尾端,往往是摆动最激荡的、变化最彻底的。
一个童年风趣的时代渐渐地离人们远去。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城市连同乡镇的孩子渐渐过起了美国式的童年,即便是在农村的留守儿童,也无法再享受过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片沙漠;对大人来说,是一个个蚂蚁窝。
老马正走在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个黑乎乎的蚂蚁窝里。
电影结束了,一行人往家里赶。一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电影、游乐场、碰碰车、滑板、乐高、动漫……老马无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可怜的,他们的一切快乐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们缺乏通过他物来探究自我的体验,他们迷失于城市和物质的九宫格中。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风的楼群,终日不停的噪音,过分耀眼的灯光;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一座又一座的购物商场,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拱又一拱的豪华精致天桥;笑容可掬的脸面,新奇靓丽的服饰,东南西北的方言,节奏一致的步伐……奢华、广告、拜物、消费,老马的精简朴素几乎盛不住这眼前的繁华。
第一次细细欣赏这城里人的风光,老头发现处处藏着惊奇。养狗的很多,老迈的很少;忧郁的很多,独行者很少;开车的很多,干活的很少;新生婴儿很多,陈旧与古朴很少,甚至无存。这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年轻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处是人头和脚丫子,老马的五官应接不暇,车来车往更催得他心绪惶惶、恶心头晕。老头驻足喘气,自觉承认自己老了。
城市社会即商业社会,商业社会即拜物社会,拜物社会即虚浮社会……老头的脑子无法承受脚下的浮夸,他有些头晕,无奈走一走歇一歇,三个孩子因此聚在一团聊着天等他。
时代变了,人必然会变。在这里,孩子们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四岁便会使用智能手机和ipad,学成八岁会用电脑、会打游戏还懂些英语,仔仔十五六岁竟可以一个人游刃有余地在偌大的城里穿行。他们生来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华,他们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孩子生在工业时代,终将陨落于工业时代。
老马在农业社会积攒了七十年的经验在这里毫无价值。在城市,生于农业时代的老年人大多被生于工业时代的孩子们带着走。
城市的孩子属于城市,他们一出生天然得比大人更加适应城市。老马不得不虔诚地向孩子们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如何点餐吃饭。反观乡村的孩子,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憨憨地傻笑,八岁了浑然不知何为学、为何学,十五六岁了挤不进高考的大门只能走中专升大专的路子……老马不知道他是该怜悯城市孩子的无趣或孤独,还是该嘲笑乡村孩子的落后与短视。
跟着孩子们过天桥时,老头俯望马路上红红的几排车尾灯——无头无尾,十分壮观。不畅快是城市与生俱来的特质。老马的年龄束缚了他的脚步,走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儿,他自觉应更包容一些,包容不畅快,包容黑漆漆的电影院,包容脚下的浮华。
天桥上的大风吹掉了老马的帽子,老头转身去捞。学成机敏,跑过去帮马爷爷捡帽子,接过帽子的老马弹掉了帽檐上的灰尘,正欲戴帽子时老头意识到大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他迎着风,严肃认真地捋着自己的白发——一溜一溜地捋,自觉顺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顶十多年前他了八块钱在集市上买来的高档鸭舌帽。
带鸭舌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天桥上走台阶缓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园里的孔子像一般飘逸诡谲。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全程偷拍爷爷,记录了老马的各种表情和动作,一路上加紧编辑各种图片,并在老马种种不雅正的滑稽画面里添上文字:爷爷好沧桑、有什么了不起、风中的大爷、我是拒绝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悦、我爷无语、面瘫王、看不惯、大爷无奈……
瞬时,几十张照片流进了两家人的微信群里,群里涌现出各种大笑的表情。致远在湖南端着手机给母亲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包,桂英在办公室里放大图片捧腹大笑,钟能和晓星各自对着手机笑看老马,连近来忧心的包晓棠看到这表情图也条件反射地憨笑起来……老马一下子成了红人。
仔仔屏蔽了爷爷,专门在朋友圈发了一个九宫格,内容全是老马鄙视众生、否定尘世的神情,三个孩子在路上各自对着屏幕弯腰大笑,一时间仔仔的朋友圈里几十人点赞留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