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什么呀……他忙啊!周末白天待一两天,平时不来,他们加班啥的……晚上九点才回家呢!”老人一脸的忧郁,还在想法子遮掩忧郁。
“这媳妇不错了,能给我送个饭、端个水已经不错了!”铁生补充道。
老马点点头。
“好多年不见了,你还跟以前一样,有劲儿!”铁生微笑。
老马也轻轻笑了,然后问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哎……我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这些年住院、手术啥的,了不少钱,病还没好!我跟你说啊……我早活够了……”铁生灰心地拍了拍老马的手背,那语气微弱得只有他两人能听见。
老马会他意,点点头。此时此刻的马建国沉重地连叹气也叹不出来。
铁生接着说:“建国呀,我命没你命好呀……你有个好女婿!那孩子一看——是个善良人呐!”
“是是是!”老马望着致远点头。
“你在深圳待几天?”
“脚好了就走了!”
“别在这儿养老,城里没有乡下好!我死都想回去……儿子不让回呀,在这里生不如死地等着走……没意思,没意思!”铁生摆摆手,眼角的泪流到了医院白色的枕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建成他是孝顺你呢!”老马安慰铁生,铁生摇摇头,咧着嘴不说话。
“你命好!你有儿有女的,你儿子也孝顺!”
“孝不孝顺的都得走!谁知道临了是什么光景呀,说不定我还不如你呢!你现在还能住在这儿,儿子还愿意给你钱……不错了,往好的地方想吧!”
“我想回家,他们不让……”铁生小声说,说完又流了许久的泪。
数分钟后铁生开口:“我想埋在老家,他们要把我火葬……”说到这里,老头再也绷不住了,朝着老马侧身呜咽起来。老马拍着铁生的肩膀,鼻孔里的气息粗细不均。整个大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铁生啜泣的声音。
致远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手机,不防备漾漾早溜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小人儿瞪圆小眼、捂着下巴在旁仰望。半晌之后,两老人皆平静了。铁生擦干泪指着漾漾说:“这是你外孙女?”
“是!宝儿过来,叫爷爷好!”老马用左手从漾漾颈椎那儿把她推到铁生面前。
“爷爷好!”漾漾小声说。她一定是被人之衰老的模样吓到了,克制不住地微微往后靠,老马使了劲地将她往前推。孩子——是衰老的敌人、死亡的解药,他知道漾漾的甜笑能给临终的老大哥带来些许快乐。
“你好呀!”铁生躺在床上笑着冲漾漾招手。
“你告诉这个爷爷你多大了?”老马依然推着漾漾,漾漾和铁生只隔着半米远。两个说话轻微的人不应该离得太远。
“我今年四岁半了!”漾漾凝视铁生深陷的眼睛和嘴巴,有些不解,又有些迷人。
“你昨天是不是在幼儿园表演节目了?”老马见漾漾从昨天放学到今天一直唱毕业演出的那首歌。
“是的,我跳了一个舞蹈!”
“那你今天给这个爷爷再跳一遍好不好?”
“呃……这个不好吧……”漾漾望着老马,一副不乐意又害怕的表情。
“你赶紧跳,跳完了爷爷给你钱!跟上次一样!”老马在漾漾耳边如是说,谁知这悄悄话被临床的老头听到了,铁生张开乌黑的嘴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呃,那好吧!那我在哪里跳呢?”漾漾环视狭窄的过道说。
“在这里呀!这两个床之间!”
“好吧,那我开始了!”
说完,漾漾边唱边跳:“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啦,我就把门开……”
小儿无知,一会跪在地上做动作,一会在病床边转圈圈……稚嫩的童音像天籁一般盘桓在病房里,红色飘逸的小纱裙如温暖的夕阳瞬间吸引了所有干枯的心灵。这一支舞跳完后,整个病床里响起了热情热烈却稀疏单薄的掌声。祖孙两扭头一看,原来其他病人也坐起来看她跳舞。致远听声也来病房门口看热闹。
“来宝儿,你在这儿给这些爷爷们唱个儿歌!”老马将漾漾推到病房的中央。
漾漾扭捏了一会,走过来悄悄问老马:“爷爷,那这个给钱吗?”
老马一听哈哈大笑,只点点头说:“给给给!给给给!”
漾漾一听给钱笑了,走到病房中间的空地上,一板一眼地唱起了学校教的儿歌:“一位爷爷他姓顾,上街打醋又买布。买了布,打了醋,回头看见鹰抓兔。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飞了鹰,跑了兔,打翻醋,醋湿布。”喜庆的童声打破了病房长久以来的干涸,犹如开笼的包子一样,病房里瞬间充满了人间热气腾腾的喜乐之象。
漾漾唱完了,停住了。病床上六七十岁的老头们拍着手喝彩,小姑娘受宠若惊。
“再唱一个!”老马用拐杖指了指她。
“唱什么?”漾漾脑仁空白。
“唱那个‘今天天气好’……”致远在一旁递话。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团锦绣!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团锦绣!”小朋友一左一右地摆着小脑袋,红裙子加上西瓜帽——美上加美,老人们看得痴醉。
“来一个‘春天来电话啦’……”致远提示。
“春天来电话啦:春雷轰隆隆,叫醒小兔来吃草,叫醒青蛙来游泳,侥幸公鸡来捉虫!春天发信息啦:草地变绿啦,柳树发芽啦,迎春开啦,燕子飞来啦!”漾漾一边唱一边条件反射地做着老师教来的动作——煞是可爱,老人们像欣赏晨曦一般欣赏着儿童的天真烂漫。
“还有没有?”对面一个满脸老年斑、满头无发的老人问。
漾漾回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呆在那儿如木鸡一般。
“宝儿,唱你昨天的那个‘雨儿雨儿下’!”老马昨天被漾漾的这首歌几乎洗脑了。
漾漾转过头继续看着老马,唱:“雨儿雨儿下,雨儿雨儿下,庄稼笑哈哈,麦子长大啦,麦粒拳头大,磨成面、用车拉,烙个油饼车轱辘大!”
唱完众人鼓掌,漾漾乐得提着裙摆转圈圈,老人们笑呵呵地欣赏着那肉嘟嘟的新生命。
“再给爷爷们唱个‘扁担长板凳宽’……”致远故意提出这首。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凳长,扁凳没有板凳宽,扁担要扁担担绑在板担上,板凳不让扁凳绑在板板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扁担上!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凳……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扁凳……嗯?”
众人听得漾漾背得一塌糊涂——嘴里囫囵一团,忍不住笑成一片,那一双双枯竭的黑眼睛忽然笑出了光泽。漾漾听众人在笑她,连爸爸也捂着嘴笑,不知何故,以为自己出丑了或做错了,羞愧难当。
“我不想背了……”漾漾似乎看出了那是嘲笑,她低着头,左手指捏着右手指,红着脸蛋儿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不背了不背了!”老马怕漾漾在病房哭闹,往门外一指,漾漾便走到了致远跟前。她躲在致远的大腿后面偷看众人,众人也恋恋不舍地笑着看她——那彷如红日一般的烂漫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