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跳丸,算算离家一年了。
这一年,不知家里境况如何?守礼娘的病有没有起色呢?张仁有没有败子回头呢?守静流落何处呢?贾善的歹毒心肠败露了吗?
这些念头,挥之不去,久久在守礼心头盘旋。
守礼越想越难受,不禁热泪潸潸,打湿枕头。
忽忽天亮,雨收云散,屋瓦间的雨水顺着缝隙,汩汩流淌,落在廊下的水洼内。
守礼睡得浅,朦胧醒来,觉着头昏脑涨的,无精打采随大家洗漱了,然后捧起论语,念诵了一篇,赶紧穿戴整齐,前往食堂。
随大流吃过早饭,守礼便去厅报到。
赵钦见他眼周透着疲倦,便一边摸了摸他的脑袋瓜、一边关心道:“瞧你这样子,昨夜又没睡好啊?”
守礼内心乱腾腾的,不知该不该向赵钦坦诚。
天人交战了一会,守礼决定说实话:“昨日,我侍奉茶水,听师傅说要裁人,回去想了半宿,一夜没怎么睡!”
赵钦凝视守礼,想了想,语气和婉道:“你啊,有点担心过了,凭你的用功程度,一定不会被裁!”
守礼听了开心,面色却是如常。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你也不可骄傲自得,该谨慎还是谨慎些,尤其是昨日师傅与我们说的话,更要好好琢磨!”赵钦细心交代着,突然又话锋一转道:“等下,你陪我出去一趟,嘴严实些!”
“欸!”
守礼爽快答应。
赵钦颔首微笑,转身去厨房备了几色点心,装入扁圆的食盒,带守礼出门。
雨后空气滋润,格外清新,草树木经受连日风吹雨打,都有些发蔫儿,但沾了水气,越发青翠欲滴,守礼看着欢喜,目光向远处望去,又见几只通体雪白的黄嘴鸭一跩一跩的踩水,发出欢快的嘎嘎声。
守礼提着饭盒,迈着快捷的步伐,跟紧赵钦。
绕过一带松林,翻过两个土坎,迎面出现不少槐树,掩映着数间歇山顶房屋。
赵钦见守礼迷惑,便告诉他,到了暴室地界。
守礼听了,默默向左右打量,只见此间地势低洼,在在沥水,有几处残垣断壁,长满枯草,尽显凄凉。
须臾,到了门前,早有看守沉不住气,喝声询问。
赵钦有求于人,端得和悦神情,首先套了几句近乎,然后暗示性递了个眼色,与看守袖里来袖里去,行了贿赂。
看守很上道,笑道:“难为你还记着他,行了,我在这望风,你们进去探望吧!”
赵钦连忙道谢,然后带守礼进入监牢。
沿台阶一层一层下去,牢内的光线慢慢变暗。
守礼挪着步子,大胆向两侧张望,只见一间间狭小的牢房内关了不少犯人,有的披头散发,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鬼哭狼嚎,有的木偶雕塑,但无一例外,手上加了戒具,脚上束了镣铐,限制犯人行动。
对于暴室,赵钦也有所耳闻,最初是关押犯人之所,但久而久之,成了宫内炼狱,几位当家刑名,无不心狠手辣,为逼犯人招供,时常严刑拷打,流水似的刑具招架,更钻研出酷烈变态的十二种刑法虐囚,让人不堪凌辱,束手就法。
越往里去,空气越窒闷,又掺杂着人排泄的尿骚屎臭,简直如进了鲍鱼之肆,令人作呕。
赵钦捏着鼻翅,避坑绕洼,哈腰穿过长廊,终于到了关押杜陵之处。
守礼向前看去,只见九尺见方的牢房内坐着一位科头跣足的囚犯,浑身受了鞭笞,衣服上落下不少道血痕。
守礼简直不敢相信是杜陵,凝眸望去,只见他躲在暗弱的光线里,背靠污迹斑斑的墙壁,木偶似的盯着地上干草出神。
赵钦表现得极为关切,两眼含着泪,奔到牢前跪下,双手抓住栏杆,连声呼唤。
杜陵目光呆滞,愣愣反应了半天,见不速之客是赵钦,便挣扎起来。
爬到监门边,杜陵抬起泪痕未干的脸盘,声音悲切道:“钦哥儿,你怎么来了?”说罢,便盯着赵钦。
赵钦心有不忍,又见他上了镣铐,行动不便,瞬间压抑不住心中悲楚,眼角流出泪来。
良久,赵钦平定了心情,再度端详杜陵,只见他衣裳肮脏,全身上下露了不少,前胸处更有几岗赫目血印,头发油嗒嗒的披散着,脸上全无活气,皮肤干皱,嘴唇因缺水而起皮,嗓音也很苍哑,全不复从前那般丰神俊秀、风度翩然模样。
“当初,我劝你不要犯糊涂,你不听,如今锒铛入狱,你可后悔?”赵钦声音低沉道。
杜陵神情凄迷,惨笑道:“咱们这些人呐,注定断子绝孙,活一日,便是享福一日,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何况,我俩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你对芽儿,究竟是真喜欢还是只为做伴?”赵钦端详着杜陵,冷不防询问道。
杜陵目光溃散,倚着栏杆,回忆道:“最初,只是好奇男女之事,我对她撩拨居多,后来,见她动了真情,又知冷知热,我便真心喜欢她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到底还是害了她!”说着,杜陵目露哀伤,望向赵钦道:“她在北苑还好吗?”
“都自顾不暇了,倒有闲心管别人?”赵钦嗔道。
“人说,一死一生,乃知交情。我如今落到这般境地,除了钦哥儿,再无旁人肯来探望!”杜陵叹世态炎凉,不禁苦笑,“钦哥儿,我与你说真心话,这暴室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这几个月,我受了不少刑,好几次,我都差点挺不下去了,不过吊着一口气,今日更是头沉,脚下也有点发飘,我只怕没多少活头了。”
赵钦见他没了心气,赶紧鼓劲:“胡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怎麽也得撑一撑,师傅说了,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不好求情,等到年底,他便去求杨都知和马掌事,兴许时过境迁,他们会放你一马也说不准。你且撑住,只当为了芽儿,好不好?”
守礼站在旁边,见兄弟俩眼泪汪汪,不禁感动。
杜陵心内愧怍,眼里掯着泪,道:“我这一生,最对不住三人,一是师傅,他含辛茹苦教我手艺,我却亏负他教诲,令他蒙羞,我真该死,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第二对不住的人是您,钦哥儿,您是这世间除了父母对我最好的人了,可我如今穷途末路了,只怕再也无法报答您的深情厚谊了;三是芽儿,她是多么可爱又善良的一位姑娘,我却先欺骗她,又抛弃她,然后又连累她,最后还害她在北苑受罪。”
“情之一字,刻骨铭心,谁又能说得清呢?你觉着你连累了芽儿,万一芽儿不觉得呢?”赵钦反问。
杜陵听了,后悔道:“我真该听你的话,快刀斩乱麻,或许就不是现在这局面了!”
“唉,可惜这世上没后悔药!”赵钦接腔道。
杜陵委顿在地,“终是我麻痹大意了,怪不得别人注意,更怪不得别人举报。”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你好歹看开些,一定撑住,等着师傅救你,我也会力所能及的关照芽儿。”赵钦一咬嘴唇,违心道:“你和芽儿都好好活着,将来.”
杜陵听了,苦笑无语。
这时,看守脚步匆忙,亟亟奔来,说等下有贵人驾临,请赵钦和守礼赶紧离开。
守礼没主张,连忙望向赵钦,察言观色。
赵钦藏了一肚子话,还未说一半,当然极力恳求,可看守神情冷漠,存心拿乔,死活不同意他再逗留。
赵钦无奈,只得和守礼取出食盒内的糕点,摆在杜陵跟前,又叮嘱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出了牢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