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循规蹈矩(一)
宋通儒的培训班隔日就开堂了,教室设在讲义堂,学生二十多员,课程时间暂定辰时到巳时,授课内容和民间私塾大差不差,都先从《千字文》教起,然后逐步讲解《大学》、《论语》、《孟子》三本儒家典籍。
正值伏天,屋里闷如蒸笼,溽暑难耐,田虎和童贯夜里睡不着,东拉西扯聊得欢,吵扰得大家都没睡好,一早又给杜陵揪起来,淋着小雨,跑来跑去地搬盆,守礼实在熬不住了,双臂叠在桌上趴着,困得直打哈欠。
打了一会儿盹,守礼勉强睁开杏眼,窥探同伴们的动静,却见田虎、童贯摇头晃脑的,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倒在桌上,便是手托着腮,鸡啄米似的点头。
守礼扫视了一圈,粗略估计,屋内二十多张书案,竟有一大半趴着脑袋。
屋外,雨淅沥沥的,打在青翠的海棠树枝间,十分清脆。
守礼挤巴挤巴眼睛,打叠精神,动手抓了案头的《千字文》,摆在眼前,默默打开。
念诵一遍,倒是熟悉,朗朗上口,守礼瞬间穿越回原来的私塾了:简陋的茅屋,四围篱笆,院子里点了几埯生、青菜,两鬓飘白的教书先生,谈吐幽默,时不时讲些笑话与大家听,逗得满堂大笑,还有调皮捣蛋的同窗好友,守礼与他们打成一片,一下了课,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好不快哉。
回忆着从前的幸福生活,守礼很自然又想起守礼娘,每尝上学,她总是不放心,强撑着病躯到巷口送学,到了放学,她又依闾伫望,如今数月不见,也不晓得她身体如何?
啪嗒一声,泪珠掉在书页,打湿了几行蝇头小楷。
这时,门口有橐橐的脚步声,守礼伤心之际,赶忙抹了眼泪,挺直腰杆,凝神端坐。
果然来人是宋通儒,守礼瞩目看去,只见他去了官式幞头,戴着寻常冠,穿一袭浅棕茱萸纹宽衣,心平气静走了进来。
宋通儒一面走、一面飞快地掠视了一眼堂内,见许多人垂头耷脑的在补觉,不禁心中恼火,便扬声咳嗽了一下,然后才迈着稳健的步伐到案前,款款落座。
“难为赵钦费心布置了!”宋通儒目光流盼,巡视了一通讲义堂布置,随口点评。
守礼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几个刚抬起头的孩子还没睡足,有些无精打采。
宋通儒看得真切,道:“趁着年轻,你们要上上心,不说糟蹋了我和子敬的一番好意,将来,恐自己后悔莫及!”
大家听了这不着边际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主张,只好乖乖点头称是。
宋通儒不以为意,神态安详地翻开面前经书,笑道:“把这本《千字文》打开!”说着,举起来示例。
大家百依百顺,翻开扉页,等他解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宋通儒语调抑扬顿挫,“这是首句,讲的是盘古开天辟地后,天地迷茫,天是玄色的,地是黄色的,世间万物都处于混沌蒙昧之中!”
“日月盈昃,星宿列张。”宋通儒声音铿锵有力,“这一句讲的是日月推移、星移斗转。太阳升了又落,月亮圆了又缺,日夜罔替,永恒不变,星宿纵横,布满夜空。”
守礼先前在私塾,听过塾师的解读,不过不求甚解,此时听宋通儒详细剖解,倒收获了不少知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宋通儒语调明快,“这一句讲四季变化,寒暑更替。便拿农家耕作举例吧,应着节气,开春播种,仲夏耕耘,深秋收获,暮冬敛藏。”
田虎出身农舍,不论什么农活,全不在话下,对于秋收冬藏,他感悟最深,不禁连连点头。
“贪多嚼不烂,尤其是学习,要稳扎稳打,得拿出蚂蚁啃骨头的劲头,今日就教这三句,往后也是如此。”宋通儒说着,不急不躁扫了眼底下渴求知识的孩童们,笑道:“案上有纸笔,大家研墨,等下我手把手教大家练字!”
守礼听了,目光一斜,扫到案头的卵圆砚石,赶紧捧到脸前,取出砚内的墨石慢慢磨。
少顷,墨汁源源流出,守礼舔了舔发干的兔毫,沾一口墨,模仿‘天’字练习。
“先前无人教过你习字吗?瞧瞧这手字,歪七扭八的,鬼画符似的!”宋通儒对着田虎,直言不讳。
田虎听着,心嗵嗵直跳。
后面的杨荣、冯宝见他吃瘪,都捂着嘴憋笑。
守礼本在练字,听见声响,连忙循声望去,只见宋通儒面色庄严,慢慢弯下腰板,遮挡住田虎厚实的后背,又将右手覆在田虎掌面,耐心细致地教导起来。
“这写字啊,有无风骨且是一说,最重要是横平竖直,通情达意,让人看了就懂,这才要紧!”宋通儒不苟言笑,仔细辅导了半盏茶功夫,然后得意地挺起腰杆,笑道:“你瞧瞧,是不是比先前那些字美观多了?”
田虎目光游移,来回比较了几番,马上胸中有数,不禁嗯嗯点头。
宋通儒心中松快,笑道:“照着我刚才教你的笔法,再练练,等下我回来看!”
田虎随口答应了,抬头见宋通儒走开了,赶紧向隔壁坐着的童贯吐了吐舌头,表示逃过一劫。
童贯有心事,不乐意搭理他,垂下脑袋,集中注意力在兔毫,十分费力地描上了。
守礼收回目光,摒除心中杂念,仔细观摩书本上的字,尽力模仿。
赶巧宋通儒转过来了,瞧守礼一丝不苟的,正襟端坐,悬腕握毫,不禁面带笑意,凑近了端详。
“瞧这字有些章法,先前有人教你写过字?”宋通儒目不转睛看着守礼,语气和善。
守礼内心吃惊,屏气凝神,答道:“入宫前读过半年私塾,先生教过些字,不过都浑忘了!”
“瞧着像有点功底,不过,尚不得其味。”宋通儒说着,见守礼露出疑惑的目光,便吧唧了下嘴,释然笑道:“你刚才手腕举的太高了,下笔也无力道,所以有几个字笔迹粘连!”说着,伸出二拇指点拨开来。
守礼目光紧随,果见玄、黄、宇、宙四字写得不好,于是面带惭愧,将头埋得低一些。
宋通儒淡淡一笑,举步向堂上去,“做学问,最忌怕丢人,什么都遮遮藏藏,不让人批评指正,那便进步不得了,往后,每堂课结束,大家把当堂教过的字写在纸上,呈给我批阅,我改了后,再发给大家,大家自己比对,择优而学。”
“嗯!”
大家异口同声答应。
宋通儒点点头,迈着沉稳的步伐回了座位,然后看了看墙角的漏壶,转头笑道:“现在离下课还有两刻钟,你们不要急躁了,且静下心来练字,下课前交上来!”
话音刚落,大家便随声附和,捞了书本,正正摆在脸前,抓了兔毫在手,耐心描画汉字。
窗外,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早停了,徐徐的夏风送来些凉意,几只麻雀啧啧叫着,跳上窗台,守礼越写越顺手,不禁心中畅快。
刚好有几个交了差的师兄勾肩搭背经过窗前,偷偷打量堂内光景,宋通儒喝茶的功夫瞥见了,挤眉弄眼,暗示他们走远点,别打搅了孩子们练字。
守礼也觉察到了,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练字上了,便没胡乱张望,只等全神贯注练完了廿四字,再向窗户窥视,却见凑热闹的早没了,唯有斑驳树影落在窗台,随风摇曳。
这时,宋通儒见漏壶受水壶中的漏刻到了刻度,便捡起肘边躺着的八角枫木槌,敲响袖珍铃铎,示意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