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礼不想解释太多,大步流星冲了过去,心疼道:“爹,地上凉,你快起来,咱们回家吧!”说着,搭上手扶张仁。
张仁既惭且愧,眼里蓄满了悔恨的泪水,“嗐,真够丢人的,没让你们娘仨跟着享福就算了,反而败尽了家产!”说罢,竟然涕泗交加,“你们兄妹俩以后可怎么活?”
对于张仁的幡然醒悟,守礼心里没多少触动,只当这是他在为他的懦弱无能找补。
这时,雪下得越发大了,北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夹着鹅毛般的雪片飘过眼前。
雪仗风势,天更冷了。
围观者看过了精彩的戏份,便没兴趣呆下去了,纷纷进入赌坊,围炉取暖。
守礼扶起张仁,眼见他头发蓬乱,精赤着上身,风一吹,他便冻得直打颤,口里也不停地哈冷气,似乎完全受不住这冷天气。
守礼看不下去,当机立断,溜进赌坊,寻了个面善心软的叔叔,千求万求,又磕了几个响头,才借了件外袍出来。
张仁接过外袍,二话不问,动作麻溜地裹在了身上,然后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惬意,道:“守礼长大了,知道心疼爹了!”
说罢,张仁亲热地握住守礼的手,牵他回家。
雪下了一路,父子俩也沉默了一路。守礼心里五味陈杂,虽然身边人是他爹,可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时起,父子间越来越生分,有时候,守礼竟天真的想,要是他不是我爹、我不是他儿,那就皆大欢喜了。
回到家里,地上的雪已没过脚脖子了,守礼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门口,口里哈着冷气,闷闷从捂得温热的袖筒里掏出手,推开院门,却见院里静谧无声,天黑沉沉的骇人,尤其是庭前的两棵槐树枝丫光秃,一如守礼的心空落落的。
张仁紧随其后进了院,直直站在门里,见院里空空如也,遏抑不住心底的失望外露,沉沉叹了两口气。
守礼当然晓得他为何叹气,无非是见不得自家如此萧瑟罢了,可这又能怪谁呢?
还不是他一意孤行,身陷金钱欲望的漩涡,如今落得这般家贫如洗,可谓自作自受。
守礼不想强迫自己去理解他,只装作视而不见,跑进卧室去看沉湎病榻不起的娘亲。
张仁见守礼对他不冷不热的,倒也没出口呵斥,只默不作声跟着守礼进了卧室。
守礼娘早歇下了,所以张仁掌灯之后,她十分不悦地睁开双眸,满脸写着厌烦。
“臭婆娘,你男人在外受气,你倒在家安闲,这才什么时辰,你就安心歇了?”张仁看守礼娘面上没一点喜色,禁不住有点恼火,“怎地?你男人回家了,你还不高兴啊?
守礼娘目光哀切,听到张仁的质问,没好气回了句:“我倒巴不得你死在外面呢,省得你成天祸害人!”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哪有屋内人天天盼着男人死在外面的?”张仁觉着守礼娘的话忒不中听,便气急败坏道:“何况,我死了,你不得守寡啊,你就那么想守寡不成?”
“我现在和守寡有什么分别?早晚都见不到你人影,连病了,身边也没人照料!”守礼娘语音低沉,脸上全是酸楚,“要不是放心不下守礼和守静,我早活腻了!”
“病,病,病,你天天说你有病,我就没瞧出你哪里有病,我看你是肚里没病心里有病!”张仁一想到女人这病,心里便愁苦万分,不禁恼道:“为了给你治病,我前前后后请了多少大夫,可你呢,吃了药,总不见好,闹得最后连大夫也束手无策了!”
“嗬,你这是怪我不争气了?怪我吃了大夫的药不顶用?”守礼娘苍白的脸上浮现几分潮红,忍不住反唇相讥:“要不是你见天出去鬼混,我会跟着提心吊胆吗?人都说,心病难医,我这病十有八九出在你身上,你要老老实实图安稳,我这病八九就除了!”
张仁可不是能言善辩的主,一和守礼娘有口舌之争,保准不出三回合就败下阵来。
果不其然,张仁理屈词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发讪,又见守礼直瞪瞪站在旁边,便索性把气撒在他头上:“狗崽子,光知道看你爹笑话,还不滚回你房里睡觉去!”
守礼正困得打哈欠呢,冷不丁被父亲一通训斥,吓得浑身打颤,慌不迭跑了出去。
守礼娘心疼守礼无辜,有点瞧不上张仁的做派,便哼了一声,指着丈夫鼻子开骂:“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外头窝了气,不敢与人争,回了家,寻不到地方撒气,净拿孩子出火!”
“你管我?我养大的孩子,我想怎么撒气就怎么撒气!”张仁冲着守礼娘甩出这句话后,气汹汹灭了蜡烛,然后生疏地解了守礼借来的外袍,闷闷爬上榉木床。
守礼娘觉着背后一股凉气飘过,晓得张仁钻进被窝了,便心下一动,声音哀婉道:“你是赌钱赌上瘾了,连今儿什么日子都忘了,我们娘仨眼巴巴等你回家坐夜守岁。”
“守什么岁?天这么冷,咱家连炭薪都置办不起,还不如早睡了事!”张仁咕哝道。
“唉,这寒冬腊月,咱们大人苦点就苦点了,可怜俩孩子也跟着受苦,你是没瞧见,守静的手又冻皴了,守礼身上那袄还是去年絮的了。依我说,赌钱不是长久之计,等开了春,你还是出去找点篾匠活做吧!”
守礼娘声音柔软,语气似在哀求。
张仁听得心里难受,闷闷转过身去,随口道:“知道了!”
守礼娘叹息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眸,匀匀喘息。
守礼蹲在自己房里,隔着中堂,把爹娘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自主无声哭了。
哭了很久,忽闻窗外寒鸦悲鸣,守礼心下一恸,提足到了窗边,轻轻推开了牖窗。
窗外,银装素裹,天地一色,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能陪守静堆雪人、滚雪球了。
想到这个,守礼不禁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守静,她正抱着守礼娘用边角料绣的磨喝乐,沉醉于香甜的梦。
合上牖窗,守礼依旧心绪芜杂,难以平静。
这两年,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祖父、祖母先后离世,舅父、姨母断绝来往,亲爹沉迷赌博,亲娘缠绵病榻,亲戚间的冷漠、邻里间的虚伪、官府的剥削压榨、赌坊的赶尽杀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守礼算全见识了。
可是,即便这世间有这麽多不美好,守礼还是往好的方向想,他总想着,好运会降临到自己家,终有一日,守礼娘大病痊愈、守礼爹回心务正,然后,一家四口,恢复如初,其乐融融地在长安城生活下去。
但菩萨会如守礼心愿吗?守礼想,应该不会,菩萨要真有心度厄,世间哪还有那么多受苦受累的人?
勘破这残酷的事实后,守礼只能坚强地笑了笑,安慰自己,顺手抹了眼角的泪珠,然后一骨碌爬上竹床。
这时,守静翻了翻身子,顺脚把被子踢开了。
守礼有些想笑,守静总睡觉不老实,不过,兄妹俩朝夕相对,同寝共食,他早习惯守静的恶习,所以笑了笑,顺手把被往上提了提,掖住被角,然后满眼怜爱地盯着守静红扑扑的小脸,顺手捏了一把。
(本章完)